《冬夜》
我们的命运大抵是如此:在晚上走我们的路。
薄暮一到,四野昏黯起来了:树和树、屋和屋、岸和岸、村子和村子,便渐渐的不能够分明,但却是我们行动的时辰。小鬼们忙着整理我们的行装,将一切收拾,在村子里这里那里的飞奔。老百姓对着这些激烈的小影子常常露着惊奇的赞叹的颜色,直把我们从村子里送出。
在岸上走,脚边有枯草的叹息;坐船吧,船底有潺潺的声音。我们的头上,是冬夜的惨白的缺月,浮在黑蓝色的遥远的天空里,秘密的在看地上活动的一切……
但无论是我们的走路或坐船,总必须要穿过繁密的河道。这繁密的河道在我过去是很少遇见的,那冻得沉默的河水是这样的奇怪和明亮,它将一切照见:枯树、芦草、行人、破烂的桥、墨黑的影子、缺月和星星,浮荡的一点……夜的河水仿佛要想摄取全人间。
于是我们便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有一只船在这奇怪的水面上划过去了,急速地。
于是一切都动乱:枯树在跑、芦草在弯、行人在曲、破烂的桥在断、墨黑的影子在摇摆、缺月和星星在飞迸……但来不及等他们回复到平静,我们只顾着自己的沉默的行进,来划破这严寒的和我们一样沉默的冬夜。
扑过来的,是冬和夜的尖利的冷气。
但我们的眼睛却在夜色中格外的睁大,能够看见浮在U城之上的一片淡红的云:这是U城电灯的光影。在那一片红云的底下,我们知道,黄呢制服和黑马褂已经吃完了烤鸡,太阳旗中的红和指挥刀上的血已经凝固,可以沉沉入梦了。
“汪!”——村子里蹿出了恶狗的吠叫。
但我们却看着那一块红云来确定要去的方向,冬夜的冷气也确能冻静人的心。夜是暗的、水是亮的、星是稀的、船篷上已经凝结了浓密的繁霜,但摇橹人的汗,却已流到了耳边,我们便用睁大的眼睛,静听着远处和近边、岸上和河里。无论恶狗在怎样的吠叫,但目的地是终于到达了。
门是很容易叫开的。
在油灯的寒冷的光里,出现了的往往是农民的粗糙的笑脸。走进屋子,农家的气息总是一样的:杂乱的堆物和祖上遗下的农具,低矮的食桌和道士的鬼画符,阴湿的地基,鸡和鸭的臭的棚。这里的房子,也还总是保持着“元朝”的格式,但他们的主人却往往富有解放的力呢。
但摆脱这祖上的肮脏的日子罢,黄呢制服和黑马褂是什么东西呢?我们渴求着新的生活,在这深和长的寒冷的冬夜里。
香的稻草已经铺满在阴湿的地上,便点起石油灯来,酌了半碗热热的开水。人一坐下,就能够清晰的听到远近的凄厉的狗叫,但我们就在这里宿夜了。石油灯的火焰和开水的热气混成晕黄的一片,我便吸起烟来,开始研究那些可恶的狗们的呜咽……
一九四一,一,三夜。
(1941年海燕书店《呼吸》)
赏析曹白在抗战时期以报告文学创作饮誉文坛。他写的散文小品也颇具特色,《冬天》便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小品写的是一支抗日队伍撤离原来的驻地,经过紧张的夜行军,到达新的目的地的情景。作者通过一些具体情景的描写深切地抒发了对日本侵略者及其走狗的憎恶,表现了抗日队伍与人民群众的鱼水之情,反映了抗日队伍不畏艰险、沉着机智地与敌人周旋的战斗风貌和渴望自由幸福新生活的革命情怀。
这篇小品在艺术上的突出特点是意象丰美,意境深邃。作者善于捕捉典型意象,并把它有机的组合起来,进而形成鲜明的意境。文章的第一部分,写队伍撤离驻地出发前的情景。先写了出发的时间:“薄暮一到,四野昏黯起来了。”这里的树、屋、岸、村子等自然物组成了昏黯、浑沌的画面,形成了沉寂、幽静的艺术境界。接着又写“小鬼们”忙着整理行装,在村子里飞奔,“老百姓对着这些激烈的小影子”,惊奇的赞叹。这“小影子”的意象,紧张、活泼,意境是爽朗、清隽的。两种意境相反相成,有力地反映出抗日队伍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英勇乐观的革命精神和老百姓对抗日队伍的热情支持及爱戴。文章的第二部分是写抗日队伍行军途中的情景。作者摄取了枯草的叹息、船底潺潺的声音、惨白的缺月、蓝色的天空、尖利的冷气、恶狗的吠叫等意象,通过对其组合联接,造成阴冷、险峻的艺术境界。抗日队伍在这沉默的冬夜,“睁大了自己的眼睛”行进着,表明了他们小心翼翼观察敌情的警觉性和从容不迫,临险不惧的英勇品格。文章的第三部分,写抗日队伍到达目的地的情景。先描写农民家里油灯的寒光、杂乱的堆物、古老的农具、低矮的食桌、鸡鸭的臭棚等等,这些意象造成了抑郁沉闷的气氛。接着又写了香的稻草、石油灯的火焰、开水的热气等,借助这些意象又组成了热烈、温馨的艺术境界。前后两种意境互相映衬,有力地说明了老百姓对子弟兵的爱护,反映出抗日队伍对农民生活命运的关心。作者这种组合意象、创造意境的技巧,很明显地是借鉴了古典诗词、散曲的传统艺术的。
本文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写实手法与象征、暗示手法的交错运用。它不像一般报告文学那样具体描述事实经过,而是着重描写气氛,抒发感情,因而在很多地方通过象征、暗示,在具体景物上寓寄着特殊的含义。如弥漫着尖利的冷气的冬夜,便象征了1941年前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扫荡、国民党反共气焰嚣张的黑暗时代。“黄呢制服”、“黑马褂”便暗示了日本侵略者和汉奸走狗。文中写的吠叫的“恶狗”则是凶恶猖獗的反动势力的象征。由于象征、暗示手法的运用,使文章更为含蓄蕴藉,感情浓烈,产生出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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