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纪事》
花匠挑着一颗开满了白花的树,走过我们的门前,向我们说:
“先生,这是梅树,你们要么?过几个月可以结这样大的梅子。”花匠说着用手这样比了起来,我们仿佛看见像玛瑙一样的累累的梅子。
“真能结梅子那才有趣!”凤说。
“不结梅子看看梅花也是好的。”我说。
这样的结果,梅树便种到我们小园的中央,代价当然是很贱的。
五六尺高枝枒扶疏的树干,细小丁香一样的白花,肥短的绿叶,它虽然并不是孤山林处士所钟爱的梅妻鹤子,但我们的园里却突然的增了光辉。
“这是什么树哟?”邻家买菜归来的主妇这样向凤问。
“结梅子的梅树。”凤说。
“哟,那么,有梅子吃了。”
“结了请你们吃。”凤得意的说。
我诵着黄梅时节家家雨的诗句,心里虽一面希望着梅子真能成熟到金黄,一面又担心着梅雨时的郁闷。
有一天。
现在已记不起第一个说这句话的是谁,总之是有一天,有人突然这样对我们说:
“哙,你们受了骗哟,这不是梅树,这是李树哟!”
“梨树?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梨树?”我们惊异了。
“不是梨树,是桃李的李树。”
“你自己不要弄错了,花匠说的是梅花树。”
“你们不相信,你们等着看好了,看将来结成的果子是梅是李。”
说的人随即又举出了证据,说梅花和李花有怎样的区别。我们大家不开口,都等着未来的事实的证明。
果然,过了不多时,街上白糖梅子的喊声已经到了我们耳中,我们树上问题中的仅有的十几粒果子还只有钮扣大小。梅?李?我们自己也不能决定,但我们都说果子的成熟总有早迟。
不可掩隐的真实终于暴露了,十几粒营养不良的果子又凋落了几粒,等到结成有半寸对径的时候被剩下四粒,四粒毫无问题的苦李。
“怎样?是梅子还是李子?”
“这花匠太可恶!其实何必一定要说谎,难道说是李子,我们就不买了吗?”
话虽这样,但我们从此对这颗李树总有点不大喜爱,而旁人问到这颗树的时候,我们也总有点趑趄,仿佛不愿将受骗的经过使旁人知道。
不知是土地不良,还是秋的势力已经活动的原故,半月来这颗树的树叶渐渐枯萎,生了许多毛虫,现在已经变成了几枝枯干。
“原谅它吧!不论它是梅是李,它的时代总已经消失了。”看了它这可怜的情状,我忍不住这样说。
我能原谅李树,但我不能原谅那骗人的花匠!
(1933年上海现代书局《灵凤小品集》)
赏析了解叶灵凤,人们多从他的写性心理的小说,或褒或责,各说其理。但人们颇少论及他并不醉心谈性、情趣雅致、诗意浓郁的小品。《家园纪事》作为《灵凤小品集》的开卷第一篇就别有雅趣。
作品写一个花匠把一棵开满白花的李树苗,当作梅树卖给了作者的家园,栽在小园中央,枝干扶疏,白花馨香,绿叶可人,不仅使小园添了光辉,还给主人许多诗兴,使人想起结庐西湖孤山,植梅畜鹤,泛舟湖上,有“梅妻鹤子”雅事的宋代诗人、隐者林逋。但是,突然有人说它不是梅树,而是李树。大家热情便冷了不少。待到花谢果生,果然结了四枚苦李子,此刻热情全没了。以致秋天时,由于树木失去管理,树叶枯萎,生了许多毛虫。
这是一段并不奇特的平凡生活故事,也许作者真的遇见过这样的事,也许是寻求一种寓意,让人们从中悟出一点“平凡”以外的哲理。这一时难断定的揣摩,在文章结尾给了我们一点破译密码的消息:“我能原谅李树,但我不能原谅那骗人的花匠!”
读了这段话,我们好像有点懂了。原来不管是梅,是李,还是梨,都是美的。梅,给人那么多飘逸之想;梨,不也一样使人想到“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诗趣吗?即是李,不也可以想起李白“托荫当树李”《送鲁郡刘长史迁弘长史》),白居易“春风桃李花开日”(《长恨歌》),辛弃疾“城中桃李愁风雨”(《鹧鸪天·代人赋》)等诗词名句吗?李有何罪?这种心理,叶灵凤用非常隐晦的铺垫交代过了,但须留心发现。文中有下面三句话:“不结梅子看看梅花也是好的。”“梨树?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梨树?”“这花匠太可恶!其实何必一定要说谎,难道说是李子,我们就不买了吗?”这些话是作者的意见,这些意见强调欣赏艺术,并非功利活动,而是超越利益观念的艺术情趣,是艺心生出的品赏自然的高情雅趣。与这见解相反的是花匠和“我”之外的一般人。花匠,卖的是花树;他想的是怎样用巧舌骗人。从而卖出花树换得金钱;道义他自然谈不上,美之心也更没有。至于其他人,初对梅树热情万分,却不能因为是李树,也同样喜爱,其美之心是受到功利目的的严重干扰了。如果一开始买的即是李树,那情景便可能大不相同。总之,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是花匠,终遭辱受屈者是李树。“原谅它吧!”
这样看来,《家园纪事》是一篇寓意深致的小品,它使我们想到艺术的创作与鉴赏,想到通常的人情物理,如果把它仅看作对童年故园花草的回忆纪实,那也会辱没了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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