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愿坚的愿望》

2024-04-08 可可诗词网-随笔小品文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王愿坚也走了,走进了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但他并未消失,他把他的字迹、业绩和足迹留在人间,留在我们这些老朋友的记忆里。他的业绩可能不为人知,他的足迹也会被浪潮冲去,他的字迹却永远是清清楚楚的。

我第一次看到王愿坚的字迹是在五十年代的中期,看到了他的小说《七根火柴》和《党费》,当时就很敬佩。从小说来想象王愿坚,一定是个老作家,一个老红军;及至见到时突然一变:一个青年军官,腰干笔直,武装整齐。

三十四年之前,北京召开第一次全国青年作者会议,山东的王安友是华东小说组的组长,我是副组长。我们两个一看名单,有王愿坚作为部队的代表来参加华东小说组的讨论会,我们都很高兴,在“掌握”会议时特地请王愿坚发言。

当年的王愿坚好像不善于辞令,但是讲话的态度极为认真,一席话讲完之后额头上出了汗,那是我们还穿着棉袄的时候。我记得他的发言决不是三言两语,是详细地叙述他是怎样广泛收集资料而凝结为短篇小说的。听起来好像是介绍经验,实际上是在说明一个问题:非直接经历也是可以写成小说的。这话现在听起来好像有点多余,《三国演义》决不是诸葛亮写的。但在那时有一种议论,认为写小说必须写自己的亲身经历,王愿坚的《党费》和《七根火柴》虽然写得好,但是这种方向是不值得提倡的,因为他没有参加过长征,又不是老红军。王愿坚不敢公开反对这种理论,又要说清楚问题,那是何等的吃力!一般的人都以为王愿坚写的是革命题材,处境十分顺利,其实不然。作家是个光荣而沉重的职业,没有鲜花和美酒乱飞。

待到与王愿坚重逢时,已经跌跌爬爬地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重逢,也是在各种会议之间,这时候我们都学会了一种“会意法”,交谈时只用三言两语,大家便能心领神会,许多事情都同属一个规律,如此这般而已。

直到一九八二年,愿坚夫妇陪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来苏州访问,我们畅游了一番之后便小饮畅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相互交流了若干年来大概的经历,仰天长嘘之后便向前看,他说他想好好地写点儿东西。所谓好好地写点儿东西是作家之间的一句行话,意即写长篇,因为若干年来大家都觉得没有好好地写过东西。

我听了以后很高兴,我相信中国的军事文学一定会出现伟大的作品,因为没有哪个国家有我们这么多的战争磨练。特别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如果能好好地写出来的话,决不亚于《三国演义》。王愿坚经过了二十多年磨练与素材的积累,他会作出应有的贡献。可他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有职务、公务和事务,就是没有整块的时间务正业,正业只能当作私活来处理。王愿坚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他要把公私分清。

我乘着酒兴口出狂言:“管它的,你到苏州来,找一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写出再说,又能怎么的?”

王愿坚笑笑:“好的,我来,一定来。”

这以后老是不见他来,倒是常在北京见面,见了面他总是说:“苏州好啊,我总有一天要来的……”

人人都说总有一天,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王愿坚的愿望终于未能实现。他带着他的愿望走了,带着他的长篇巨著走了。我不能说他的长篇一定是部伟大的作品,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凭他的经验、刻苦、斟辞酌句和执着的追求,他想好好地写出来的作品决不是凑凑数的,他从年轻时开始,就不想在数量上追求。

王愿坚的不幸去世,为活着的人留下了悲伤和惆怅,同时也留下了箴言:“以我为鉴呀,朋友。别老是以为来日方长,总有一天……”

知道了,愿坚,请你安息。

(1991年7月31日《文汇报》)

赏析王愿坚是一位有影响的,受到广大读者尊崇的小说家和电影家。他和陆文夫是文坛中的好友。王愿坚擅长写以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斗争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他的《党费》、《七根火柴》、《普通劳动者》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正当他可以为我们创作更多更好的小说,特别是写作长篇小说的时候,他却过早地离开我们了。陆文夫的这篇文章,以其哀转的笔触,通过对王愿坚作品和生前几次会面的回忆,诚挚地倾诉了对友人的怀念、惋惜之情,也表达了自己要抓紧时间,多为人民写作的愿望。

夹叙夹议,把怀念、痛惜之情寄寓于对往事的叙述之中,是本文写作上的一大特点。作家在起段,即以富有抒情笔调的文字,抒发了王愿坚谢世后自己的感慨,写得优美感人。第二段写50年代读王愿坚小说的印象,突出了王愿坚小说在读者中的影响。第三段用小说家的笔法记叙王愿坚在第一次全国青年作家会议上的发言,说明了王愿坚在创作上的探索与艰辛。第五、六段概略介绍20年后重逢的拘谨之情,含蓄点出了当时的社会背景。此后几段则主要写王愿坚“好好地写点儿东西”的愿望,以及最终愿望未能实现的景况,表现了王愿坚高贵的品质。全文边叙边议,写得流畅、洒脱,毫无雕凿之迹,使人感到自然、真切。

与一般悼念文章不同,本文没有着意去追述王愿坚的生平创作历程和罗列其生前感人事迹,而只是根据自己几次会面留下的深刻印象,娓娓叙来,着意突出王愿坚创作上的特点,“非直接经历也是可以写成小说的”,“他从年轻时开始,就不想在数量上追求”。陆文夫在这些方面颇多感慨,我想,是相互之间有共同感触的缘故吧。与一般悼念文章不同的另一点是:本文语言虽哀悲却并不伤痛,它让人从那充满感情的记叙中,获取一种奋发、努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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