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你的馋
项斯微
◆◆◆◆ 一 ◆◆◆◆
我非常喜欢的电影《浪客剑心》的最后,剑心在一片春色中对他的爱人熏殿下说:“你要和在下一起看看新世界吗?”我觉得一起打望新世界这事真是有逼格得一塌糊涂。于是,在夏初时节,从上海回家乡成都度假期间,我决定携全家包括92岁的奶奶一起坐Uber去吃海底捞火锅,向他们展示如今的新世界。
你们千万不要怀疑我奶奶吃火锅的能力,我奶奶除了素之外什么都爱吃,就是牙口差了点,只能吃软肉。去吃火锅的前一天我在家里欢快地啃着卤猪蹄,奶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到了70岁一定要把牙齿拔光!全部装上假的。”我一惊,差点没把猪蹄吓掉,然后奶奶接着说:“我妹妹就是这么干的。结果现在她90岁了还不是什么都能吃!我当时就是怕,胆小。”说完,枯坐在阴影里的她瞥了一眼我的猪蹄……
看来这二十年来没有硬菜的人生让奶奶很不痛快。夏初时节,成都的气温差不多二十摄氏度,奶奶上身穿无袖羽绒薄背心,下身穿着夏日长裙,我妈彻底被她的穿衣风格给弄蒙了,只有我知道,这是奶奶无师自通最跟得上潮流的一件事——这种搭配我在陈奕迅的老婆徐濠萦那里看到过。
我们出门吃海底捞去也。坐上Uber,奶奶始终都没有弄懂为什么有不认识的开着私家车的大好青年来我家楼下接我们去海底捞,关键是下车时还分文不取不用付钱,也丝毫没有垂涎她孙女(也就是我)美色的样子。“这世界已经这么美好了?”临下车时奶奶多次向该青年表示感谢,殊不知车费已经化成数字元宝插着小翅膀被马云划走了。
青年尴尬地收下奶奶的表扬,看也不看我,绝尘而去。
一到海底捞,笑容甜美的小妹就给奶奶送上了免费的蒸蛋羹以及爆米花,奶奶更加看不透这个世界了。然而姑姑已经爱上了跳面条HIP POP舞的小哥,当我问她要不要也花个六元短暂地包养一位小哥时,姑姑鸡贼地对我一笑说:我看隔壁桌好像又加了一份面条,我看他们的就行了。
待桌上食物堆得满坑满谷,我已经吃到快产生幻觉的时刻,奶奶突然停下了筷子。“海参。”她喃喃自语,“但这里没有海参。”紧接着,她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对周遭事物不再响应。那一刻,我和我爸爸心知肚明,她一定是想她男人了——那一位我们家族美食界的灵魂人物,在我3岁时便告别人间的爷爷。海参是他特别喜欢的食物,在没有淘宝没有顺丰的年代,他能够想各种方法让朋友们像传递火炬一般,带着他梦寐以求的海参从大连转很多趟火车和汽车来到成都。据我爸回忆:“打开层层报纸时,甚至能从干海参身上闻到浓烈的海洋味,飘荡到整个街区。”
◆◆◆◆ 二 ◆◆◆◆
我30岁生日的时候,爸爸慎重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除了表达祝我生日快乐的主题外,他还特别向我强调了一件事:“我在30岁那年就告诉自己,你爷爷那么馋,我一定要比他好一些。我已经做到了。希望你30岁时,能做得比我更好,我们要一代更比一代强。”我不知道别人家的“一代比一代强”到底指的是些什么,赚更多的钱或者是拥有更加强势的家族地位?我只知道,我爸爸针对家族的馋鬼命运提出的这个宏伟的计划实在是有点难以实现,虽然爷爷的确是馋到天崩地裂,但是我爸爸……当真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的,我们都不馋。对了,爸爸,那个红墙巷的卤鸭子你去看了没有?是不是像我在网上查的那样搬到隔壁巷子里去了啊?”我当时在电话里如此回应他。
“去过了!”一提到卤鸭子我爸爸的分贝立刻提高了,激动的心情像中了福利彩票。
我想我爸爸说的他没有爷爷那么馋,仅仅是指他对食物的涉猎范围没有爷爷那么广。想当年,他7岁的时候,被爷爷奶奶自东北带来四川生活,经过几十年的洗礼,他已经活生生变成了四川胃,不管我是带他吃日料还是吃上海菜,问他是否满意时,他都会礼貌且谨慎地回答:“加点辣椒拌一拌应该更好吃。”
但是我爷爷就不同了。从东北调到成都,别人都苦哈哈地想念家乡,唯有他日日带着家人上街上吃遍各大菜馆。那时候他们的收入相当于现在的中产阶级,全部都花在吃上,恩格尔系数和我如今在上海一样低。
◆◆◆◆ 三 ◆◆◆◆
据我爸回忆,爷爷真的是馋不由己。
他把奶奶发给他买自行车的钱换成了两只缠丝兔带回家,撺掇全家一次又一次轮流排队去买羊肉,只为炒一大份葱炒羊肉好过瘾。
这世界上懂得爷爷的真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唯一的一点DNA,如今在我的血管里跳动着,却渐渐平庸。
爷爷在我3岁那年去世,肝硬化,当医生的妈妈说那是吃出来的,“当时医疗水平不高,查不出来,肯定就是吃出来的,肝癌”。每当我带爸妈去吃什么特别新鲜的玩意儿,比如做成提子状的鹅肝或者分子口感的冰淇淋,我爸就会感叹“要是爷爷在就好了,你就可以带爷爷来吃了”。
从小,我就继承了爷爷的血脉。据说我还在襁褓时,就能独自舔掉一整块金币巧克力。从我会走路起,家人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别人给吃的就跟着走哦!”
而终其一生,我最爱的一句话通常都是卖零食的大妈和我说的:“小妹妹,阿姨拿一块这个给你尝尝好不好?”通常在品尝了一块之后,我会没出息地称上个一斤以表示对阿姨定义我为“小妹妹”的感恩,这一点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身上更加有效,虽然30岁之后听到“小妹妹”三个字我的灵魂深处也会抖上三抖。
我的段位比起爷爷,实在是差得太多了,我对那些凶狠的饭店老板娘卑躬屈膝,只求她能允许我追加一份红烧肉,而不能像爷爷那样昂着尊贵的头进店,和大厨还有老板称兄道弟。我还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体点评网,每天忙着在各个微信群里友情回答诸如“南京的小龙虾哪家好吃”“要在成都停留一晚只能吃一顿晚饭和一顿夜宵,推荐哪里”等浮于表面的问题。
我可以想象,年轻的爷爷穿着体面的大褂,兜里揣着全部的家当,奶奶新烫了头发,并肩和他走在大街上的模样。若是他们和我现在一般大,又遇上了这样的新世界,一定会隔三岔五在外滩吃上一块带血的牛排,准确说出一块黄油的产地,不怕苦不怕累地从欧洲背上几瓶好酒归来。他们会比我更加努力地工作,赚钱,花钱,只为活成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而我,只能慵懒地蜷缩在郊区的家里,装模作样地喝上一杯手冲咖啡而已。
连一个梦想都实现不了。
其实,在我的回忆中,关于爷爷的印象只有一个片段,就是他坐在成都老家的床上,逗我玩。那时我还很小,听不懂他说话,也不记得他的声音,我只记得他对我笑,露出了缺了门牙的牙床。门牙的缺席格外醒目,像是一个黑洞把幼小的我吸了进去……仿佛在说,我们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吃,忙着拉,忙着现在,忙着你拥有的。
但此刻,他已不在。
但最后的最后,我还想说一句,放心吧,我会好好地守护我们家族的馋……不过,再胖下去,我可能就真的嫁不出去了……家族的血脉又要如何延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