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唐·杜甫
唐·杜甫
杜陵有布衣, 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 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 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 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 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 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 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 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 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 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 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 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 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 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 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遣, 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 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 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 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 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 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 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 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 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 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 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 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 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 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 尽在卫霍室。
中堂有神仙, 烟雾蒙玉质。
煖客貂鼠裘, 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 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 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 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 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 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 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 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 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 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 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 里巷亦鸣咽!
所愧为人父, 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 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 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 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 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 澒洞不可掇!
陈毅元帅在《冬夜杂咏·吾读》里写道:“吾读杜甫诗,喜其体裁备。干戈离乱中,忧国忧民泪。”这是对杜诗高度概括而又十分中肯的评价。作为杜诗代表作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正是杜甫饱蘸忧国忧民泪写成的长篇巨制。
这首诗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是年秋冬,杜甫曾两次自长安到奉先探视家室。长安十年的坎坷辛酸,沿途的所见所思,激起诗人汹涌澎湃的情怀,于是,《咏怀五百字》便如地心岩浆,喷涌而出。
诗以咏怀为题,诗人便从咏怀开篇。首先,从“杜陵有布衣”到“放歌破愁绝”一段中,诗人直抒胸臆,既披肝沥胆地袒露自己的政治抱负,又真实可信地和盘托出内心矛盾和斗争。当时的杜甫已逾不惑之年,他不无自嘲地说自己“拙”、“愚”,然而以稷契自况的高洁志向却始终不渝。虽被同辈取笑,仍然为民而忧,为民而叹,牵肠挂肚,大声疾呼。身处“穷年”的杜甫,没有恪守封建士大夫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信条,在失意之时照样心系黎元,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呵!面对严酷的社会现实和官场的腐败,杜甫也曾动过浪迹江湖、隐逸遁世的念头,欲效巢由,然而对皇帝的一片忠诚又使他不忍和朝廷永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杜甫对皇帝寄予极大的信任;“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更是他向皇帝奉献的一颗赤心。诗人还将辛辣的笔触刺向那些峨冠博带、窃据要津、尸位素餐的达官贵人——“蝼蚁辈”,胸怀“大鲸”之志的杜甫,以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为耻,不愿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决不随波逐流。至于“沉饮聊自遣”,那是诗人在借酒浇愁,排解心中块垒;亦可视为诗人与黑暗抗争的另一种形式。
这一段,诗人一览无余而又反复曲折地表白了自己的心迹:进亦忧,退亦忧,思想处于激烈斗争的漩涡。叙述质朴,比喻贴切,解剖细微,语句回环,创设了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氛围。清人杨伦说:“首从咏怀叙起,每四句一转,层层跌出。……百折千回,仍复一气流转,极反复排荡之致。”(《杜诗镜铨》)
接下去,从“岁暮百草零”到“惆怅难再述”一段,诗人写了旅途见闻和感受。在百草凋零、疾风裂地、天空阴霾的岁暮,诗人披霜夜行。在大雾弥漫中犹可看到骊山华清宫的热闹景象:温泉水汽蒸腾,卫队兵器相撞,乐声震天动地,赴宴者戴长缨,领赏者持帛出……唐玄宗、杨贵妃及皇亲国戚正尽情寻欢作乐。看到这些,诗人不禁大发感慨:皇室中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都是天下寒女及其夫家的血汗,都是民脂民膏呵!皇帝以之赏赐群臣,旨在使群臣为朝廷效力,遗憾的是大臣们辜负了圣恩。诗人巧妙地为皇上开脱,真可谓忠心耿耿。所见已令人愤恨,所闻更令人切齿。诗人在用形象鲜明的词语和对仗工稳的诗句铺陈,揭露了封建统治者荒淫奢靡的生活。满腔怒火难以压抑,终于进出石破天惊的呐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极为凝炼的诗句,高度概括了封建社会贫富不均、阶级对立的现实,成了我国古典诗词中最为闪光耀眼的名句,脍炙人口,千古传诵。
在最后一部分里,前十句承上仍写旅途所见。诗人运用夸张手段,大胆想象,虚实结合,描绘了一幅冬河冰凌图。或以为此乃象征手法,“山雨欲来风满楼”,预示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前夕的险恶政治形势,看来不无道理。以下二十句,诗人叙述了自己家庭的不幸,抒发了对时局的深沉忧虑。“谁能久不顾?”道出诗人殷切的思家之情。“寄”、“隔”二字更突出了对亲人的挂念。不料迎接诗人的竟是一幅幼子饿死、举家痛哭、四邻皆悲的凄惨图景。诗人强忍悲痛,为未尽父道而反躬自责。一个“愧”字揭示了诗人悲愤交加、怜爱悔恨、肝胆俱碎的复杂心境,读来催人泪下。此处无惊人之笔,无华丽词藻,于平铺直叙之中,倾注满腔热情,沉郁顿挫,动天泣神。素怀大志、忧国忧民的诗人并未沉缅于一己之痛,他由自己所享有的免租税、不服役的一点特权.想到了远不如自己的骚动不安、失去土地、应征戍边的平民、士卒,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幸运者。诗人推己及人的人道主义得到了充分体现。宋人魏庆之在《诗人玉屑》里评道:“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在结尾两句里,诗人形容自己的忧思比山高,比水深,适与前“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句遥相呼应,收到结构整饬、浑然一体的效果。
这首五百字的长篇抒情诗,以记行为线索,以言志咏怀为主体,将个人遭遇、旅途见闻、时代风云汇于笔端,或叙事,或抒情,或议论,交错运用,灵活自如。前人评曰:“所谓巨刃摩天,乾坤雷硠者,唯此种足以当之。”“此篇金声玉振,可为压卷。”(《杜诗镜铨》)余亦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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