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 唐·杜甫
唐·杜甫
寂寞天宝后, 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 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 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 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 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 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 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 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 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 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 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 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 五年委沟谿。
生我不得力, 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 何以为蒸黎!
《无家别》是《三别》中的一篇。
《三别》这组叙事诗的“叙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用主人公的语气写的)。《新婚别》写新郎当兵,新娘子送别;《垂老别》写老汉当兵,向老妻告别;《无家别》的主人公则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独身汉,既无人为他送别,又无人可以告别,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仿佛是对老天爷倾吐他无家可别的悲哀。
从第一句“寂莫天宝后”到“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这一大段总写乱后回乡所见。以“贱子因陈败,归来寻旧蹊”两句插在中间,将这一大段隔成两层。前一层,以追叙开头,写那个自称“贱子”的军人回乡之后,看见自己的乡里面目全非,一片荒凉,于是抚今追昔,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开头两句“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正面写今,但背面已藏着昔。天宝以前是“开元盛世”,那时候“我里百余家”,“园庐”相望,鸡犬相闻,当然并不“寂寞”。“天宝后”则遭逢世乱,居人各自东西,“园庐”荒废,“蒿藜”丛生,自然就分外“寂寞”了。一开头用这“寂寞”二字,渲染出满目萧条的景象,也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心情。“园庐但蒿藜”中的“但”字作“只”讲,“园庐”本来不是应长“蒿藜”的地方,而现在,那里却只有“蒿藜”,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世乱”二字与“天宝后”呼应,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也点明了“无家”可“别”的根源。“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两句,紧承“世乱各东西”而来,如闻“我”的叹闻之声;在写法上,与《石壕吏》中“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很相似,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
这两层虽然都是写回乡后所见,但写法却有变化。前一层概括全貌,后一层则描写细节,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承前启后,作为过渡。“寻”字刻划入微,“旧”字含意深广。家乡的“旧蹊”走过千百趟,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如今却要“寻”,见得已非“旧”时面貌,早被“蒿藜”淹没了。“旧”字追昔,应“我里百余家”;“寻”字抚今,应“园庐但蒿黎”。“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写“贱子”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访问四邻。前面写“园庐但蒿藜”,当然是接近村庄时所见,就距离说,用不着“久行”就可以进入村巷。“久行”承“寻旧蹊”来,传“寻”字之神。距离不远而需“久行”,见得“旧蹊”极难辨认,“寻”来“寻”去,绕了许多弯路。“空巷”言其无人,应“世乱各东西”。“日瘦气惨凄”一句,用拟人化手法,触景生情,烘托出主人公“见空巷”时的凄惨心境。“但对狐与狸”的“但”字与前面的“空”字照应,也作“只”讲。当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来人往,笑语喧阗,狐狸哪敢闯入;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了。而那些“狐与狸”竟反客为主,一见“我”就脊毛直竖,冲着“我”“怒”叫,好象责怪“我”不该闯入它们的“园庐”。巷子里既没人影,便进入邻家去看;然而遍访四邻,也只有“一二老寡妻”还活着! 与“老寡妻”相见,自然要互相问问别后情况、特别是自己的家庭情况。遇到不善于剪裁的作者,很可能要写一长串。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而当读到后面的“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时,就不难想见与“老寡妻”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在结构上自成一段,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前两句,以“宿鸟”为喻,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后两句,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么贫困和孤独。
从“县吏知我至”一直到末句“何以为蒸黎?”共十四句,为最后一段。这一大段写“无家”而又“别”离。“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波澜忽起,出人意外。“县吏”老爷一声“令”下,“我”的一点可怜愿望立刻破灭了,他不会没有愤激之情吧! 但迫于形势,只能顺从,不能反抗。以下六句,层层转折。“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转折:上句自幸,下句自伤。这次召“我”,据说只在本县操练,这当然比上一次远去前线好一些;然而上次出征,自己毕竟还有个家;这次虽然在本县服役,但内顾一无所有,既无人为“我”送行,又无人可以告别,怎能不令“我”伤心!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转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但既然当兵,就得打仗,哪能老在本县操练!不难预料,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处!“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第三层转折。回头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自己横竖无依无靠,走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近行”、“远去”,又有什么关系! 六句诗层层转折,愈转愈深,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如刘须溪所说:“写至此,可以泣鬼神矣!”沈德潜在讲到杜甫“独开生面”的表现手法时指出:
……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
“永痛长病母”以下四句,追述母亡,极写无家之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的译文是这样的:“想起俺久病的娘,痛彻心脾,卧病五年,已经埋在沟里。生俺个蠢儿子,太没出息,娘儿俩一辈子呼天抢地。”这里把“五年”理解为“长病”的时间,未必恰当;把“委”译成“埋”,更不合原意。安史之乱起于天宝十四年(755),到作者写这篇诗的乾元二年(759),恰好“五年”。作者的构思是:“我”被征去当兵,家里留下个“长病”的母亲。“五年”后“我”战败回家,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说“委沟溪”,其意正在强调因“我”出征之故,“长病母”生前无人奉养,以致死去;死后又无人埋葬,以致丢弃山沟。所以紧接着就说:“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生我不得力”,正是指生前未能奉养、死后未能安葬两件事而言的。既然如此,把“终身两酸嘶”译成“娘儿俩一辈子呼天抢地”,也就值得商榷了。“酸”,心酸;嘶,声破也;合成一个词,作悲泣、悲咽解,这是发自内心的沉痛,释为“呼天抢地”的外向动作,与诗意不协调。至于把那个“两”理解为“娘儿俩”,虽然字面也可以讲通;但有的研究者认为它指的就是上述的两件事,也很有道理。这四句诗,是血脉贯通的。“我”“永痛”的事,就是“长病母”“委沟溪”;“我”“酸嘶”的事,就是生未能养、死未能葬。“终身”者,有生之年、未死之日也,与“永痛”相呼应,形成了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
前四句追述母亡,正所以写“无家”;极言母亡之痛,无家之惨。遭遇如此惨痛,可还要“召令习鼓鞞”! 于是以反诘作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蒸黎”,百姓也;“何以”,怎样也。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已经整得人母亡家破,还要抓走,叫人怎样做老百姓呢?”就是说,这个老百姓没法做,做不下去了!
《无家别》是《三吏》《三别》组诗的最后一篇,具有收束整个组诗的作用。它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两句作结,是大有深意的。卢元昌指出:
先王以六族安万民,使民有有家之乐。今《新安》无丁,《石壕》遣妪,《新婚》有怨旷之夫妇,《垂老》痛阵亡之子孙,至战败逃归者又复不免,几于靡有孑遗矣!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收足数章。
这段议论虽有美化“先王”之嫌,但用理想中的“先王”之世对比《三吏》《三别》所反映的残酷现实,并把“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看作整个组诗的收束语,确是很有见地的。
《三吏》《三别》是杜甫“即事名篇”的时事乐府,既吸取了乐府民歌的精华,又融古于今,尽脱窠臼,具有高度的艺术独创性。这首《无家别》,又是其中比较突出的篇章,在艺术表现方面颇有可供借鉴之处。
一、层次清晰,结构谨严。
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以主人公行近村庄、进入村巷划分层次,由远及近,有条不紊。远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则描写细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又分几层转折,愈转愈深,刻划入微。题目是《无家别》,故第一大段写出“无家”及其原因,第三大段写出“无家”之“别”及其原因,而以中间四句作为过渡。
二、用简炼、形象的语言,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诗中“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概括性很强。“蒿黎”、“狐狸”,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谁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狐狸”又怎敢横行无忌?“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仅仅十个字,就把田庐荒废、人烟灭绝的惨象活画了出来。其他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为是年老的“寡妻”,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稍能派上用场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统治者抓走。诗中的主人公不是刚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吗?
三、情景交融,将环境描写与人物塑造紧密地结合起来。诗中用第一人称,让主人公直接出面,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所遇、所感,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几年前被统治者抓去当兵的“我”死里逃生,好容易回到故乡,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然而事与愿违,看见的是一片“蒿黎”,走进的是一条“空巷”,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满目凄凉,百感交集!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日”无所谓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凉,因而看见日光黯淡,景象凄惨。正因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通过这个战败归来、家乡荡尽、仍不免于被捉去当兵的无家者的苦况,反映出当年战时人民的共同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打。
郑东甫在《杜诗钞》里说:《无家别》,“刺不恤穷民也”。浦起龙在《读杜心解》里说:“‘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指《三吏》、《三别》)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意思是:把百姓逼到没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样做百姓的主上呢?看起来,这两位封建时代的杜诗研究者对《无家别》的思想意义的理解,倒是颇为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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