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李峤
大庾敛寒光,南枝独早芳。
雪含朝暝色,风引去来香。
妆面回青镜,歌尘起画梁。
若能遥止渴,何暇泛琼浆。
梅最富高格雅韵,文士骚人,无不赏爱。五代的咏梅诗章篇目极盛,并多有名篇佳句传唱于世。但这些诗或绘其形色,或赞其神韵,或咏其标格,虽能各尽一种佳妙,却总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能总览其全貌。李峤这首诗于咏梅诗中本为早出,却能独出机杼,以纵式结构,虚实含融的笔法,完美匀称的体式,对梅的品格、色香、姿容都作了描绘。虽只四十字,却俨然一篇写气图貌异彩纷呈的长轴梅花图。
首联写梅的早秀:“大庾敛寒光,南枝独早芳。”诗人用笔不枝不蔓,但又不直不狭,独有一种容与摇曳的丰润之美,语极简而意极丰。早梅冬至开花,距新正还有好一段时光,对此,李商隐《忆梅》诗说:“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李峤以寒岭为映衬,写大庾岭的早梅,突出梅的早放。大庾岭在今江西省,汉武帝时,有庾姓将军筑城岭下,故名大庾。又因岭上多梅,称梅岭。唐人郑谷有诗曰:“庾岭梅先觉,隋堤柳暗警。”庚岭高寒,可衬托梅凌寒早放的品格,而它又以梅为名,并确多植梅花,于是,这一笔既为用典,又是写实,可以从多方面生发诗意,同时,用典化而无迹,若隐若现,写实又不明言,吐而不露,文笔含蕴饱满。
颔联写梅的明丽芬芳:“雪含朝暝色,风引去来香。”对梅的花色,古人有这样的描绘:“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苏轼《红梅》)“金殿锁烟妆粉额,玉堂环水浴红衣。”(元谢宗《鸳鸯梅》)苏谢之诗就全篇看当然是各有特色,但,就从“着色”这一方面讲,李峤这一句更为浑融、蕴藉,意象华妙。首先,把梅放在雪色的映衬中;其次是诗人不直言“粉”、“红”,而是用“朝暝色”,说它红如丹霞,这样就不独言其色,而且绘其形神,有画面感、境界感。让人想见,一片雪野中,几树红梅伸展着绽满红花的枝条,整体望去,就象拂晓或黄昏铺在天边的片片红霞。这里的“含”字,别有一种浸润含容的动态,把雪色与“霞色”关联起来,雪润红梅,更见梅的明洁鲜丽,红梅染雪,似给雪野增添了暖意。“雪”字又照应了首句,提醒人们,此正是寒冬之时。对句的妙处全在“引”字,它变无形为有形,花香似乎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足见梅香的馥郁。另外,“引”字又有风行香随之意,风所到即香所至,这又显出梅香的绵长。而风去风来的吹送,又渲染出境界的悠远。
颈联描画梅欹倚袅娜的花姿。梅的枝条横斜曲折,清秀古雅,最富观赏之趣。如何用五个字描写它独具的风致?诗人真有奇思妙想,绘出“妆面回青镜”这样动人的画面。我们看到,梅红粉匀面,象一位新妆丽人,她正斜倾腰身,慢转香颈,对镜自顾娇影。“回”字用得生动精彩,使人尽想其萦转巧盼之态,似见其窈窕的身姿和流转的眼波。这一句真把梅欹斜盘曲的姿状写得活脱逼真,生动优美,动人情思。出句写其枝条,“歌尘”句写其花。梅花疏落有致,花片又小巧玲珑,轻着花身,如扬如撒。诗人以“歌尘起画梁”来巧比妙喻,想象梅那点点斑斑缀于青枝的花朵,恰似桂堂上有丽人歌舞时随之飘动,舞于画栋的片片飞花。以动态描绘静景,突出了梅花清脱超逸的神韵,照应出句,象外有象,饶有情趣。古诗词中常以“玉尘”比喻白花、飞花,如“千枝花里玉尘飞,阿母宫中见亦稀。”“蔓草疑销骨,时见玉尘飞。”此句以“歌尘”喻梅花。另,李峤《雪》诗有“逐舞花光动,临歌扇影飘”句,构思造句的灵动飘逸可与此句互参。
尾联“若能遥止渴,何暇泛琼浆”,把赏梅与泛觞相较,表达对梅的赏爱之情。梅花有果,味酸,古时用作调味品。《世说新语》中有“望梅止渴”的故事:“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诗人从这里联想:如果梅子真能望而止渴,那么人们会长久地流连梅下,恣观赏之乐,而没有空闲去饮宴寻欢了。这里暗点出望梅止渴的典故,丰富了诗意,从结构上看,由枝写到花,再写到子,也显得完整匀称。从全篇诗意言,又以泛觞宴饮作映衬,把爱梅赞梅之情推向高潮,收束全诗。对“望梅止渴”,诗人故作含糊语,以假设出之,语义活泛,更添意味。对“酒”,用颇具色彩的“琼浆”一词,前面再加一“泛”字,让人想到曲水流觞的美妙意境,然后又用“何暇”一词把它轻轻抹去,反衬出赏梅的无限情趣,为全篇结穴。这里我们不能不惊叹诗人运思的宛转空灵。这两句中间的关联不过一个“渴”字,而“渴”字的作用又是在若即若离中几度宛转才实现的。真可谓驱遣灵妙,运化无迹。
李峤少有才思,擅文辞,与王杨接踵,与崔苏齐名。集中咏物者数篇,皆独有境界。此诗的妙处全在包蕴含吐之中。诗人胸中有梅,但笔墨多在空际点画,而读者却能于脑海中构想梅的种种风姿。用笔虚实含融,咏物总见于象外,并融于艺术境界之中,情丰意远,令人悠然神往。同含蕴悠远的诗境相应,诗的形式,在整觞、均衡中显出纡徐四环之致,从容宛转之度,使人更觉作者变平为奇,演旧为新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