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太虚梅花
苏轼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
江头千树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恰余香还畀昊。
这首七言古诗写于元丰七年(1084)春天,苏轼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冈)的最后一段时期。秦观(字太虚)的原唱《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同参廖赋》①也是一首和诗。苏轼的这首次韵和作,于赏诗、咏梅之中,暗暗流露出自己的深沉感喟。全诗可分四个层次,每四句为一层。
首层赞美秦诗。西湖处士,指宋初诗人林逋,他隐居在杭州西湖孤山,终身不仕,故有此称。骨应槁,指死去已久。林逋在诗坛上以咏梅驰名,其“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梅花》),以及“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另首《梅花》)等名句,为人称赏,尤其是《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被推为咏梅绝唱。苏轼在这里却认为林逋死去已很久了,只有秦观这首梅花诗才压倒了他。其实,秦诗写得虽也不差,但究不能与林诗相敌,苏轼未尝不知,他自己就一向对林逋咏梅诗,尤其是“疏影”一联十分倾倒,称道其有“写物之功”(《东坡题跋·评诗人写物》卷三),因此,他在这里对秦观此诗的评价,只不过是欣赏之余冲口而出的夸大之辞,并非深思熟虑的确论。接下二句引到自身,然其意仍是赞美秦诗。“东坡先生”是他自称,对秦观这位门下士,自称“先生”算不得自大,反有一种亲密感。说自己本来“心已灰”,这里的“灰”,是《庄子·齐物论》中“槁木死灰”的“灰”,诗人遭受打击,贬官黄州至今五年,心境极坏,犹似槁木死灰,不大容易起感情的波澜了,现在却因为喜爱秦观这首梅花诗,故而“被花恼”,恼,撩拨,被梅花撩拨起了看花的兴致。
次层便写赏看梅花。诗人兴致勃发,等不到翌日,当天黄昏就骑着马兴冲冲地赶到长江边上,勒马伫立江头,观赏梅花。诗人赏梅必要咏梅,下面三句,他便即景取材,用先衬托后对比的手法来写梅。先说:“残雪消迟月出早”,节令虽已届春季,但还有一部分残雪迟迟不曾消溶;时正黄昏,月儿却早早地钻出了云缝,诗人将彼时所有的白雪、皓月拈入诗中,展现出一个冰清玉洁的境界来作为梅的背景,映衬得梅花更加高洁了。后说:“江头千树春欲闇”,千树,言梅花众多,“闇”同“暗”,江头梅花盛开,争娇斗艳,使得明媚的春光也相形暗淡了。繁花竞丽固然好,然而,诗人看到竹处有一枝斜开的梅花,相比之下,显得“更好”。“竹外一枝斜更好”,在这里,诗人并没有雕镂其幽艳丰姿之形,而侧重勾画她斜倚修竹的幽独闲雅之神,也许这正暗合诗人自己的落寞情怀吧,所以他才分外倾赏于那枝“无意苦争春”的竹外孤梅。这一句诗是东坡的得意之笔,论家们也赞赏备至,如魏庆之说:“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诗人玉屑》卷十七),纪昀声称:“实是名句,在和靖(林逋谥号)‘暗香’、‘疏影’一联之上,故无愧色”(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二引)。
三层回忆旧游。面对苔枝缀玉,色清香幽,看着她,诗人不由回想起当年在杭州赏梅时的雅兴了:那时,自己在通判任上,因为向往林逋“梅妻鹤子”的风采,公务之暇常常在孤山一带赏梅饮酒,哪里醉了,就在哪里醉眠少休。往往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时,便见梅花纷纷扬扬落满身上和地下。洒在身上的,好象是在装点我的裙腰;掉在地下的,多得不能扫、也不舍得去扫掉它。裙腰,一般根据白居易《杭州春望》:“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诗意,认为是借喻长着碧草的山腰,或谓径指孤山,此解虽可通,但是,裙,古谓下裳,男女同用,联系上句“醉眠处”,这里也不妨直指诗人裙腰。第三句诗人继续遐想:以后自己由杭州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徐州、湖州(今属浙江),最后被贬在此地黄州,今日于春光之中重睹梅花芳容,就好象春也不远万里相随而来;离杭至今,又恰好十个年头,年年花开花落,人也逐年老去(已四十九岁),此情此景,岂不象那梅花年年岁岁在送我老去吗?逐客、佳人,都是诗人自喻。逐客称被朝廷迁谪之人,正是诗人目前身份;“佳人”一词在古代不专指美女,还指美好的人、有才干的人,后两者诗人都可以当之无愧。
末层抒发今日之概。草草,形容忧虑的样子。畀,给予,昊,广大的天,畀昊,交给上天。余香,春尽花凋,唯留余香,故云。上层忆旧游,已有慨意在其中了,此层则由花送人老想到命途多舛,身心都欠佳:去年花开,在病中捱过;今春赏梅,心情仍不舒畅。诗人因思自己这个穷愁潦倒的逐臣,实在有负良辰美景,倒不如让风雨送春归去,把那些梅花啦、其它什么花几啦都交还给上天算了。诗至此黯然而结,语意沉痛,寄慨遥深。
全诗由梅而己、由己而梅,曲尽意致,感情沉郁。在语言上,出语虽多用典,除“裙腰”、槁木死“灰”外,还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杜甫《绝句》)、“劳人草草”(《诗·小雅·巷伯》)、“投畀有昊”(同上)等,不过由于牵搭自如,便似“水中著盐,但存盐味,不见盐质”,所以使人看不出用典的痕迹,而依旧给人一种造语平易、不事雕琢之感,这也只有苏轼这样的大手笔才能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