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都 连理海棠
吴文英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 同心共结, 向承恩处。 凭谁为歌长恨, 暗殿锁、 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并蒂连理,这是人间美好爱情的象征,是对对恩爱夫妻永不分离的身影。梦窗此词,咏连理海棠与叙李杨情事互为表里,亦花亦人,裁缝灭迹,相映生辉,实堪称咏物词中的神品。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起首这三句,先从遮护海棠花的锦帐落笔。古时富贵人家赏花,常于花上张设帷幄,以遮避风雨,延长花期,且增观赏之美。“鸳鸯柱”指支撑“绣幄”的立柱,成双成对,故曰“鸳鸯”。“红情”、“腻云”俱指帷幄上的彩绣图案。“秦树”即海棠,因《阅耕录》载秦中有双株海棠,高数十丈,故称。对于这几句词,诸家多有不同理解,以为“红情”指海棠的红花,“腻云”指海棠的绿叶。如周笃文《宋百家词选》中注曰:“鸳鸯住:指连理海棠。红情、腻云:形容花之娇媚。”王学太认为“红情密”言海棠花花团锦簇,“腻云”比喻翠叶。(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俞陛云也说:“自‘绣幄’至‘燕股’数语赋连理。”(《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但这样解释,则“低护”一词颇难讲通,海棠的红花绿叶又怎能低护海棠呢?诸家盖因忽略了词首的“绣”字,且受“红情”“腻云”常用以写花的审美经验的影响,故有此异解。其实,古人以彩色绣帐护花,今天仍不难找到根据。如周密《武林旧事》记禁中赏花云:“先期后苑及修内司分任排办,凡诸苑亭榭花木,妆点一新,锦帘绣幕,飞投绣球……堂内左右各列三层,雕花彩槛,护以彩色牡丹画衣……”词人开篇即着力描绘“海棠画衣”的华美,正是为了陪衬海棠花的艳丽,仿佛在写新嫁娘前先描述一番花轿。花生连理,绣幄的立柱也配成鸳鸯;海棠红绿辉映,海棠的护帐也色彩斑斓。经过这一番铺染之后,方引出赞咏的对象——“秦树”,而“秦树”一词又为下文写发生于秦中长安一带的李杨故事设好引线,使词意自然过渡到对海棠的描写上来。这种笔法,真可谓“沉邃缜密,脉络井井”(朱祖谋《梦窗词跋》),匠心独具。“芳根兼倚”以下五句从正面写花。连理而生的双株海棠,“芳根”相互挨靠,“花梢”交合一处,仿佛一对情侣紧紧依偎,足令孤栖于深闺之中、画屏之内的女子,因相形之下自感幽独而心生妒意。在春风的吹拂下,朵朵娇花正枕着交枝酣睡,睡梦中“交枝”也变成燕尾形的玉钗。“钿合”本指用珠宝镶嵌的金盒,词中取其比喻意,言花枝连生如钿盒之下底上盖合为一体。据陈鸿《长恨歌传》记载,唐明皇与杨贵妃“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据《太真外传》记载:“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醉颜残妆,钗横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海棠春睡未足耶?’”可见,中间这五句既句句赋花,又处处与李杨情事相关合,一表一里,一明一暗,针线十分绵密。过拍“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两句,写秉烛赏花。“障滟蜡”言遮护蜡烛以防风吹。在滟滟的烛光下,连理海棠根倚梢合,犹如一对欢爱的夫妻,故曰“欢丛”。此句化用苏轼《海棠》诗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句意,用笔更加精练。“满照欢丛”可以说是典型的“吴文英式”句式。况周颐曾说:“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蕙风词话》)此句正可视为“令丽字飞舞”的一个代表。“嫠蟾”句言月中孤栖的嫦娥也羞见这连理之花,与上文“锦屏人妒”一语同是用反衬手法备述连理之意。
过片笔锋由“嫠蟾”再回落到“人间”,于直叙李杨情事的同时,又处处映带连理海棠。“人间万感幽单”写杨贵妃“死于尺组之下”后明皇幽寂孤单的处境。此句及以下数句俱融取白氏《长恨歌》诗意。“人间”一词与白诗中“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之“人间”意同。“华清惯浴”至“向承恩处”五句,回叙李杨欢爱旧事。杨妃“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长恨歌》),自此与明皇恩恩爱爱,形影不离。“连鬟并暖,同心共结”二句与上片“芳根”二句遥相呼应,既概括地交代了杨妃的承恩得宠,又形象地映带出连理海棠的枝交叶并。接下来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两句,又上承“万感幽单”之意运笔,再写明皇痛失杨妃后的幽居之苦,并进而引出煞尾两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同上)李杨二人曾夜殿密誓永为“连理”,今天这连理而生的海棠不正是他们的化身吗?“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夫妻恩爱,朝朝暮暮,永不分离,这便是连理海棠暗示给人们的深刻意蕴。
此词上片赋花,花中见人,下片叙事,借事写花,宛转关合,虚实并到,摇曳多姿。词人擅长融取前人诗意自铸新词,思密藻丽,工于比兴。俞陛云说:“梦窗晚年好填词,以秾丽为妍,此作用字造句,迥不犹人,可称雅制。”(同前)这一评价是十分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