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梁 风莲

2019-05-29 可可诗词网-咏花诗词 https://www.kekeshici.com

        

蒋捷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梦,虚无缥缈,迷离恍惚,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真正是个“太虚幻境”。这首词,一开始就把读者引入这样的境界。
        在虚幻的梦境中,“晴日照,暖风吹”(《最高楼 ·催春》),春意盎然。“我”飘飘然地到了巍峨轩昂、富丽堂皇的唐代皇宫中。一群舞女,青春妙龄,婀娜多姿。纤手轻提裙裾,列队起舞,翡翠色的裙带飘逸如流云,绛紫色的舞衣翩翩如彩霞,轻松的碎步徐徐挪换,娇柔的玉臂缓缓舞动,转而舞袖回收,垂手而立。这轻歌曼舞的场面,有点象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所描绘的“霓裳舞之初态”:“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忽然间,紧锣密鼓,繁音促拍,如同飙风暴雨,舞女们宛如受惊的彩凤,鼓翼勃飞;千姿百态,色彩斑斓,搅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又有点象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所说的“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就在鸾凤乱飞尚未“收翅”的时候,“我”蓦然惊醒,眼前已不见那一群如同琼妃的舞女,只有一池荷花,在猛风中摇曳动荡。
        这风中的荷花,正是作者所要描写的景物,所以题为《风莲》。全词没有引用经典,堆砌辞藻,读来更象一篇清新淡雅的压韵散文。然而,古来吟荷咏莲的名作甚多,蒋捷的《燕归梁》具备哪些艺术特色,使它能跻入佼佼者之列,流传不衰呢?
        古人云:“咏物虽小题,然极难作,贵有不粘不脱之妙。”(《莲子居词话》)或者是“即物即人”,或者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刘永济《词论》)。为达到这样的境界,常常借助于比喻。诗人词客咏荷,或咏其花容,或咏其花姿;或咏荷莲绽开的节令,或咏荷花生长的环境……都有脍炙人口的句子。而以美喻荷莲神韵者,尤为显著。唐代李靖的“玉女袭朱裳,重重映皓质”;宋代欧阳修的“娟娟如静女,不肯傍阡陌”;王安石的“正是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照妆慵”;张文潜的“水仙宫女斗新妆,轻步凌波踏明镜”等等佳句,其妙处都在以美女比荷花。至如王昌龄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采莲曲》);李白的“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越女词》)以及李清照的“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其妙处又在美女与荷花交相辉映,互为比喻。以上种种,不外乎以现实中的美女比喻荷花的美容,用以作比的美女是“实”的,被比喻的花容是“静”的。
        这首词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词人笔下的荷莲不是静态,而是动态——荷莲随风势大小,由缓至急的一种动态。随风摇曳的荷莲触动了词人的情思,不由得浮想联翩,欣然命笔。写风中荷花,作者还有另一首《蝶恋花·风莲》:
        我爱荷花花最软,锦拶云挨,朵朵娇如颤。一阵微风来自远,红低欲蘸凉波浅。莫是羊家张静婉。抱月飘烟,舞得腰肢倦。偷把翠罗香被展,无眠却又频翻转。
        上片实写风吹荷花的动态,下片以美人舞倦欲眠在翠被中辗转反侧来比喻风荷。同是以美人起舞作比,但失之太“实”,故不及《燕归梁》之妙。《燕归梁》之所以更胜一筹,就在于虚。作者并没有以“风莲”直接起兴,却托之于梦境中的见美人,这样一转笔锋,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一池荷花,而是一群舞女。唐宫里的舞女跳的是《霓裳羽衣舞》或是别的什么舞,以及这虚幻的场面,似乎与风莲无涉,其实不然。“正舞到、曳裾时”,这使读者联想到清风徐来,一池荷莲频频点头,纷纷摇曳;“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则想到碧绿的荷叶,粉红的莲花,一片红绿相间的色彩,经风一吹,立即象苍苍芒夜幕中的霓虹灯,色彩缤纷,明灭可见;“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又使我们想到大风骤至,株株荷莲自顾不暇,你挤我抗,演出一场千姿百态的狂舞。三层描写,层层推进,三种姿态,步步升华,正好是一幅“风吹莲动”的彩图。自然,风吹荷动绝不会是仅此一种画面,微风、大风、狂风吹动的荷莲定会各异。妙就妙在词人抓住了一阵由缓至急的风掠过荷塘那一瞬间的景致,恰如其分地用缥缈虚幻中有美人舞蹈,使风莲的姿态跃然纸上。梦中见到的舞姿无不为风莲而设。这不是简单地以美女比荷花,只有一个或两个相似点;其妙处在于不管是形象或者动态,舞女和风莲之间可以找到许多相似点,而且这些相似点又都能构成有机联系的一个整体,一种场面。这种比喻的艺术效果并不亚于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比喻杨贵妃的泪容),非常耐人寻味。
        作为一首出色的咏物词,《燕归梁》还不仅以比喻贴切取胜,它还有更加精细之处。一,如用字。词首句“我梦唐宫春昼迟”的“迟”字就不是一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读者可以说词人做梦的时间是“暮春”,也可以理解为梦中的时节正值姗姗来迟的春天,可任你随意想去。词中既写舞女,其服装定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但该词只用了“翠云”、“绛衣”来描述舞女的服装,这显然为词末点题埋下了伏笔,因为细心的读者在读到“翠云队仗绛霞衣”一句时,必然会联想到出水芙蓉那红花与绿叶相间、相扶、相映、相衬的景致。再如“梦回不见万琼妃”的“万”字。作为梦中人,看见的舞女众多,用万字夸张,虽作虚数用,却极贴切。但当词人“梦回”时,“万琼妃”眨眼间变成了一池荷莲,即便这个“万”字作实数,似乎也显不足,然而你若更换更大的或更小的量词又觉不妥,可见这“万”字在代表那一池荷莲之众,也是极贴切的。写到这里,我们更觉出,词中不仅舞女无一笔不是为风莲而写,而且词中的一词一字也都刻意落在风莲上。二,如结构。题曰“风莲”,却把莲荷抛在一边,只字未提,托之于梦,梦见舞女,借舞姿形容,且一直按笔不破题,最后醒来见到一池荷莲,随风舞动,点破题意,这不仅加深了读者对风莲的印象,而且给人留下了许多回味的余地,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仙音袅袅,舞影婆娑。然翩跹起舞的琼妃穿着打扮、一举一动和现实中伸手可触的实实在在的风莲却处处吻合,点点相似,仿佛词人在看着被风吹动的荷莲景致,来描摹他梦幻中的舞女舞姿,大有风莲无一姿态不是为琼妃而动、词中一词一句不是为琼妃而写的劲头,使读者产生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弄不清词人到底是写琼妃,还是咏风莲。这种奇妙的效果,正是这首词独特的结构所致。
        现代散文大家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有这样一段对荷莲的描写: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甜甜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作者在这里所运用的比喻、拟人手法,达到的传神摹形的艺术效果,与我们上面所分析的《燕归梁》何其相似。足见我国古典文学中的精华,诸如《燕归梁》这样的优秀作品对后代的影响。
        至于词人为什么特意写“我梦唐宫”,而不是隋宫、汉宫或秦宫? 梦中的舞蹈为什么和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笔下的“霓裳羽衣舞”似曾相识? 作者是否借咏荷而发“思古之幽情”,还是纯粹为咏风莲而着意安排这一梦境?我们在这里不去深究了。然而有一点是有据可查的,蒋捷所处的时代,正值南宋偏安小朝廷在元朝统治者的威胁下,岌岌可危、风雨飘摇的时候,最后终于灭亡了。蒋捷本人“宋亡不仕”,就象一株被大风吹卷的荷莲,我们看到了他飘零的身世,也看到了他“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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