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蝶儿 和晋臣赋落花
辛弃疾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僽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赵晋臣是敷文阁学士,写有《落梅词》,辛弃疾写这首词唱和。
词的上片写“昨日春”,下片写“今日春”,在上下片的对比描写中,以多重比喻构成意象,并形成意象的多重暗示性。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词以十三女儿学绣的形象比拟,描绘了昨日梅花丰盛、肥大、烂漫的春光美景。说“十三女儿学绣”,十三岁的女孩儿,天真烂漫,充满幻想,活泼调皮,热爱生活,无拘无束;她看样学样,虽然歪歪扭扭,却尽力绣去,绣得热烈丰满,不拘一格。在这形象化的比喻和拟人化的手法中,通过描画梅花的怒放,把烂漫的春光形象化了——梅花怒放本是自然形态,但词人偏说是“十三女儿学绣”,把自然形态化为人事形态,把自然意象化为人事意象,在这之中寄寓着词人的热烈愿望与生活理想。想象奇丽,比拟奇绝,跳跃动荡,充满活力。
“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承上比拟转入写实。老天无情,竟然叫风雨摧残,落红遍地,园林中好象铺上了一层带有绉纹的红色地毯。风吹雨打,遍地落红,一派春归景色。说“甚”,说“便下得”,说“铺作”,在暮春景色刻画中流露出浓重的惋惜哀伤之情。
上句比喻虚拟,这句眼中实景,点题落花,由虚入实,由梅花怒放到梅花凋落,写昨日春景春情。在比拟本身与比拟对象之间,词人注意到了它们间的双关与联想的对立统一关系,也注意到了它们间的空间距离与某种相似点的对立统一关系。
下片,“而今”二字承上由昨日春转入今日春的描写。“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这是又一个奇特的比拟。浪荡子弟,轻薄无情,难以久留,使人悲痛,令人伤情。轻薄荡子,漂泊不定,人生失意,无情无绪,用来比拟今日春光之短暂难留。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今日春似轻薄荡子难久”,两个比喻,两种意象,比拟的具体性与选择性,它们本身所显示的特点及其强烈对照性;昨日春之热烈与今日春之冷淡,昨日春之充满生气活力,今日春之消沉颓唐,昨日春之希望与今日春之失望,以及两种意象的内在无限容量,都给人以多重暗示。诗人不只写自然的春天,春天在这里已具有更为丰富更为复杂的内涵。
“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一个“记”字,是追记,是回叙,是关注,也是重心转移,由昨日春愁转为写今日春愁。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昨日之热望与今日之失望,统统连成一片,作了统一的表达。“送春归后”,是叙述春归情景:这个情景印象太深了、太重了,久久难以忘怀,故曰“记”。“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承上难忘作深入抒写。一江春水都化作浓酒,这里以酒之多如江水,反射愁之浓重,使用了艺术上的反射手法,也是又一次使用比喻构成意象的手法。前人多以水拟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以春天江水喻愁情无限;“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这是以海之幽深喻愁情深重。稼轩一反传统的比喻手法,不说愁情如江如海,而说销愁的浓酒多如江水,以酒之多而且浓反射并比拟愁情之深而且重,在转进一层的形象比拟中把愁情写足,使抽象的愁情形象具体,并具有可感性,这是稼轩在艺术上的又一创新。
水与愁情,酒与愁情,酒与江水,从以具体事物比拟抽象愁情到具体事物之间的相比拟、相比照——这之中略去抽象的愁情,实际上是在更高一级的具体性的比拟中构造意象,创造了意象的无限性。
“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直说“清愁”,由迎春写到春愁。“清愁”本不可约,这里不仅说约,而且还要在“杨柳岸边相候”,把“清愁”写成情人,写成挚友,写成知己,与词人共饮一江醇酎,共同饮酒解愁,与“清愁”一起解愁。上句不说愁情而说醇酎,醇酎就是春愁;这里直说清愁,却又相约,共饮醇酎,是醇酎,是清愁。酒与愁本为一,这里又分为二,而相约会饮,又是合二而一。词在酒与愁、人与酒、人与愁的相分相合中收结,结得余意不尽,表达了词人极深婉又极浓重的悲愤之情。
词由昨日春愁引出今日春愁,从昨日的烂漫春光引出今日的春光难留,从今年的春愁想到去年的春愁,在一连串的形象比喻描写中,在昨日春与今日春的强烈对照描写中,甚至在比喻本身的艺术对比中,揭示了词人对春天的热爱与悲伤的复杂感情。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此词:“稼轩《粉蝶儿》起句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后半起句云:‘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两喻殊觉纤陋,令人生厌。”他对辛词中的两个比喻作了否定性的评论,这正反映了陈的美学观点的封建性与保守性,我们认为这两个比喻不仅贴切逼真,直朴生动,而又极富创造性;就因为有这两个极富创造性的比喻,才使这首词具有不拘一格的灵动之气。
这首词在概括对比的描写中,以多重比喻构成意象,形成意象的多重暗示与联想,表达词人对春天的热望与失望的复杂感情。又以粗笔,将春天人格化为十三女儿、轻薄荡子,春天活脱脱地在你身旁,她有个性,有喜怒哀乐,甚至满情忧愁。
春天在稼轩词中已不只是自然意象,而具有更为广泛的象征意义——从自然意象转化为社会意象,具有抗战时机、祖国复兴、抗金壮志等意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