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李咸用
拾得移时看,重思造化功。
如何飘丽景,不似遇春风。
满地余香在,繁枝一夜空。
只应公子见,先忆坠楼红。
唐人描写落花之诗甚多,大都表现怜花惜花之情,也有的有所寄托。如大历时诗人郑昈便有一首《落花》诗:“早春见花枝,朝朝恨发迟,直看花落尽,却忆未开时。以此方人世,弥令感盛衰。始知山简远,频向习家池。”即以花开花谢来比况人世的盛衰沉浮,劝人不必为人世之盛衰而烦恼,李咸用这首《落花》诗在惜花怜花的同时,又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拾得移时看,重思造化功。”诗一开头便透露出作者深深的怜花之情。“移时看”是花了好长时间去看,可见诗人看得仔细、认真,如果不存深深的怜惜之情是不会如此用心的。“重思”则更进了一步。既已看了很久很久,现在又“重思”,这就可见诗人当时的心境了。如果不是落花触动了诗人的某种情怀,是决不会到这种地步的。“造化”即大自然的生成化育。诗人从地上拾起花瓣,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不能释手:大自然生成化育了如此美丽的鲜花是干什么的呢? 不是用它来装点春天吗? 可是诗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何飘丽景,不似遇春风?”花朵由大自然赋予了生命,用自己美丽的姿色装点春天,贡献出自己的一片芳心。可它现在凋落飘零,一片狼藉,好象没有得到春风应有的爱抚,你看它:“满地余香在,繁枝一夜空。”这么早,这么快,仅仅一夜之间便凋落净尽,往日那“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的繁花嫩蕊现在只剩下空空的枝头了。那委身尘土的花瓣又随风飘零,散乱各处,满地都是它的余香,境况太凄惨了。所以诗便自然引出后面两句:“只应公子见,先忆坠楼红。”“公子”这里是虚指,并非专指哪个人。“坠楼红”则是一典:晋代石崇歌妓绿珠,善吹笛,容貌很美,后石崇因劝司马允、司马冏整治相国司马伦,被告受诛,司马伦嬖臣孙秀与石崇有仇,乘机要霸占绿珠,绿珠跳楼自杀,后人见她遭遇曲折,死得又惨,便多有诗文叙及。杜牧就有“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题桃花夫人庙》)的诗句,诗人在此处的意思是:人们一见这落红满地的情状,会想起那坠楼而死的绿珠。这一联写得巧,既写出落花凄惨的情状,同时以美人比花,又显示其美。
落红本是无情物,但在诗人的笔下却如此凄惨,使人情伤,这是事出有因的。李咸用早年自负才高,“名利心未已”(《秋日与友生言别》),一心仕途,想有所作为,但却到处碰壁。弄得“华发星星稀满头”(《长歌行》),体弱早衰,流离四方,形同落花。他自己早就以风前之花自况:“夭夭风前花,纤纤日中雪,不敢怨于天,唯惊添岁月。不敢怨于君,只怕芳菲歇。芳菲若长然,君恩应不绝”(《携手曲》)。“柳叶飘干翠,枫枝撼碎红。鬓毛看似雪,生计尚如蓬”(《秋晚》)。所以,他现在看到一夜之间便凋零散尽的落花怎能不触动自己的身世之感呢?
不过,李咸用这首自叹身世的《落花》诗在唐人同类题材的作品中还不属上乘之作。如李商隐的《落花》一诗在艺术上就高于此作,这里不妨比较一下,李诗曰:“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辉。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本诗开头两句初看平平,但仔细玩味两句间的关系。则可见其奇妙,花开花落是自然现象。但作者认为是因为“客去”而花才乱飞。客在时没有察觉,但人去楼空,诗人独处空园,才注意到缤纷的落花,因此便产生花随客去而落的感觉。相比之下,李咸用诗的开头两句“拾得移时看,重思造化功”就显得直白无味了。李商隐诗的三、四两句又从时空上进一步描写落花“乱飞”之状:“参差”句着眼空间:落花纷飞飘落,连接曲陌,可见所飘之远。“迢递”句从时间上落笔,描绘出落花连绵不绝,无止无休,此时又是夕阳西下,所以诗人便用“送斜辉”三字便使整个画面笼罩在黯淡沉闷的色调之中,这便自然透露出诗人的伤感之情。此种笔法也是李咸用诗所不及的。接下去五、六两句是在前四句的基础上直抒感慨:“断肠未忍扫,眼穿仍欲稀。”李商隐因娶王茂元之女和入郑亚幕府与牛党结怨,一直遭受打击,四处飘泊,此时断肠人逢断肠花,怎能不同病相怜呢? 所以自然是“未忍扫”了。只指望它不要再落。但既使眼欲穿也没法改变它的凋零命运。花枝上花朵仍是更见稀少,并将落尽了。最后两句:“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低回凄惋,哀怨动人。明里这是写落花把自己的芳心无私地献给了春天,一点一点地凋落了,而其结局却是如此凄凉可悲。实际上这正是李商隐自己身世的写照。他早有大志,但却屡受挫折,仕进无望,一生抑郁,只落得个满腹失望、哀伤,清泪沾衣。
李咸用借落花以托身世,物与情的结合上还不够自然,切削之迹明显,而李商隐之作则物我相融,天衣无缝,在体贴物情的同时,委婉曲折地表露自己的心曲。确实是李咸用难以启及的。总地看来,李咸用之诗缺乏李商隐诗那种深情委婉的味道,这不仅仅是风格不同,更多的是艺术水平上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