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秋华 木芙蓉
吴文英
路远仙城,自王郎去后,芳卿憔悴。锦段镜空,重铺步障新绮。凡花瘦不禁秋,幻腻玉、腴红鲜丽。相携,拭新妆乍毕,交扶轻醉。 长记断桥外, 骤玉过处, 千娇凝睇。昨梦顿醒, 依约旧时眉翠。愁边暮合碧云,倩唱入、六么声里。风起,舞斜阳、阑干十二。原注:大曲六么,王子高芙蓉城事,有楼名碧云。
咏物之词很少是平铺直叙的,总要有所点缀,有所附丽,这才能含而不露,意味绵长。但怎样点缀、怎样附丽,却大有讲究。按照一般写法,咏梅,则要提林和靖或寿阳公主;写杜鹃,则少不了望帝;咏菊,则离不开陶潜……但此类为人所熟知的故事最好是不用,即便用,也不可太直,比如吴文英有一首写菊的《惜黄华慢》,其中有云:“雁声不到东篱畔,满城但、风雨凄凉。”虽然是在暗用陶渊明《饮酒》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但又毫不点破,无形中使词的内容更加丰厚了。这是偶而的点染,点到即止,否则便坠入恶道。还有一种情形,是将物附丽于一事来吟咏,象吴文英这篇《惜秋华》就是如此,词本是咏“木芙蓉”的,但全篇却写王子高芙蓉城事,所以开端不提芙蓉,而是说“路远仙城,自王郎去后,芳卿憔悴”,看起来似乎离题,实际上是在点题。这个“王郎”就是王子高,名迥(或名回),北宋人,与苏轼约同时,苏轼在元丰元年(1078年)曾见过他,并写了《芙蓉城》诗。宋官本杂剧有《王子高六么》剧目。另外宋人胡微之还写过一篇《芙蓉城传略》,大意是说王子高遇一女子,她自己说是周太尉的女儿,和他有夫妻情份,于是就与王往来不绝。王一天晚上梦见周把他领到她的住所,登上东厢楼,梁上题曰碧云。又见一个少女,年纪大约十五,容色娇媚,周告诉王说这是芳卿。第二天王问周昨日梦中所去何地,她说是芙蓉城;又问芳卿姓什么,她说也姓周。这类香 ,艳故事不过是封建文人游幸狭邪时的奇闻轶事,而又涂以仙道色彩,其真实与否与本文并无关碍,但我们知道了这些,才明白这三句漫不经心的话与题目是何等紧密!“仙城”即芙蓉城(这句应是“仙城路远”的倒文),芳卿又是芙蓉城中之人,切合时地、情事,正好为下文抒写张本。写花离不开女性,此处可谓兼而有之。“锦段镜空,重铺步障新绮”两句接开端仍是写人去物在的凄凉,但“重铺”又已暗含转折,这看下面几句就更容易明白了。“凡花瘦不禁秋,幻腻玉、腴红鲜丽”。一般的花到了秋天自然就凋谢了,木芙蓉则不同,可至初冬不败,因此有“拒霜花”的美称,在这秋季正是盛时,雪白、淡红、争艳斗俏。“腻玉”、“腴红”状写木芙蓉的肥硕可喜,“幻”字特妙,如此鲜花美景却出现在秋后,怎能不令人时猜时疑、时惊时喜呢? 这心态只有一个“幻”字当得,这是直接点到花上。接下来就是写花的形态了,但还是以写人的笔法出之:“相携。试新妆乍毕,交扶轻醉。”“新妆”是说芙蓉花刚刚绽开,“交扶轻醉”是写花团簇簇,互相纠结,花瓣红润,犹如微醉女子的娇容。
上阕除开发端几句以王子高芙蓉城事点题外,主要写花的形容姿态,咏物多于叙事;下阕则从王子高芙蓉城事上大发奇想,叙事多于咏物。
“长记断桥外,骤玉过处,千娇凝睇。”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断桥下我骑着玉马匆匆驰过时,你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此处是写花呢,还是在说人呢?其时花与人已融为一体,所以重要的不是人与花的分别,而是情的抒写,下面作者干脆直咏其事:“昨梦顿醒,依约旧时眉翠。愁边暮合碧云,倩唱入、六么声里。”昨日梦中见到了芳卿,今日醒来犹记得她千娇百媚的容颜,眼前这花与昨日梦中之人是多么相似啊! 但花在而人不在,又不免有些惆怅,只好把这愁绪同薄暮天边凝碧的云霞一起让人唱入六么大曲之中。“碧云”,一语双关,暗点梦中的“碧云楼”。结尾三句则写芙蓉花在秋风中对着斜阳翩翩起舞,词人也正在凭栏远眺,颇有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味道,无限情事。尽在这沉默里,但这沉默比有声更令人感动,也给人留下了许多的回味。
这种将所咏之物全篇附丽于某一事的写法,确实有它的高明处,花既是所咏本体,又是引子;故事既是铺叙的中心,又成了情感的隐托,这就平空为词添了几层转折,显得含蓄蕴藉。但既是以花为本,就该时时提挈,贯穿始终,这又较一般抒写为难,吴词的长处也正在这里,看似不着边际,但仔细想来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在写花呢?读吴词亦如食橄榄,初时苦涩,久而弥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