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 姜夔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 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 竹西佳处, 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 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 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约1155—约1221),字尧章,南宋饶州(今江西鄱阳县)人。父噩,宋高宗赵构绍兴三十年进士,任汉阳知县。“夔孩幼随宦,往来沔鄂几二十年。”(姜虬绿《白石道人诗词年谱、世系表》)孝宗赵眘乾道四年十四岁时,他父亲离世。淳熙三年,他二十二岁,“至日过维扬,作《扬州慢》”(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此后十年,他来往于今赣、皖、苏间,作名公巨卿的清客,政治上很不得志。淳熙十三年,至长沙依著名诗人萧德藻,“德藻自谓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周密《齐东野语》),“以其兄之子妻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后随萧德藻调任而寓湖州,结交了杨万里、范成大等文坛巨擘。光宗赵惇绍熙元年,“卜居白石洞下”,人称之“白石道人”。此后仍到处依人作客, 以布衣终身。
姜夔一生寄人篱下,内心抑郁,视野不广。但是,他对南宋小朝廷的苟且偷安、向金国的一再让步,时有不满。这说明他并未忘怀国事。他跟著名爱国文学家辛弃疾亦有交游,受到一定的影响。
姜夔有多方面的艺术才能,诗、词、书法、音乐皆有名于时,而词的成就尤为卓著。从内容看,有关怀国事的悲苦之作,这是最有价值的,虽然数量不多, 而词中大多为自伤身世、应酬倡和、怀念情人、咏物写景之作。从艺术上说,姜词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他的词集中有十七首自度曲,每首注有旁谱,是现存的词和乐谱的合集。姜词风格清刚,情韵绵邈,用字造句,刻意精心。他想以清刚来救治婉约派软媚之病,以绵邈来避开豪放派粗犷之弊。因此,他的词读起来,确是“别有一股滋味”,清新刚健,感情深沉,耐人寻味,音乐感强。这种风格对后代影响深远。
《扬州慢》描绘了扬州在金人多次入侵后的残破荒凉景象,抒发了作者对国事兴衰的无限感慨。
扬州自古繁华,从唐代以来即为国内外商业贸易的要地。可是南宋小朝廷建立后,这里却成了宋金双方激烈争夺的战场。宋高宗赵构建炎元年(1128)秋天,金兵在宗弼(兀术)率领下南进,次年侵占扬州,焚掠一空。绍兴四年(1134)韩世忠大败金兵于扬州。绍兴十一年(1141)“绍兴和议”成立,划定东起淮水,西至大散关一线为宋金分界线。扬州再次暴露于金人眼前。绍兴三十一年(1161)秋天,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渡过淮河,侵入扬州,饮马长江,扬州城再次遭到浩劫,元气大丧。隆兴二年(1164)“隆兴和议”后,七月,南宋撤两淮边备及海、泗、唐、邓州之戊,金人又乘机侵占扬州,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自此元气不能恢复了。
十五年后即宋孝宗赵眘(慎)淳熙三年(1176),姜夔从湖北顺江东下,经过扬州,看到这座名城一片破败景象而自制《扬州慢》词。作者的小序交代了写作动机,他说,这年冬至日,我经过此城。他所说的“维扬”即扬州,《尚书·禹贡》:“淮海维扬州。”后代遂借来作地名。这天夜里下雪,刚刚转晴。在郊外看到的全是荠菜与野麦。进城后四顾,一派衰败荒凉景象,冰冷的河水在白雪映衬下绿得发黑,清冷至极。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驻军号角悲壮地响起,使这座荒城更显得空旷凄凉。我万般感慨,十分悲伤,创制《扬州慢》曲调并填了词,抒发胸臆。叔丈、大诗人萧德藻吟诵后,认为此词和《诗经·王风·黍离》一样,表达了国家衰亡、都城荒废的悲哀之情。这短序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意境有致,寄托遥深,心情酸楚。它形象地告诉我们,他是为追怀伤乱,感慨今昔而创制此词的。它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对金国入侵的憎恶,对南宋畏葸让步的不满,抒发了爱国之情。
词的上片写景。开手破题,从扬州说起。“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淮左”,淮河东部,从行政区域看,宋代淮河南岸设淮南东路与淮南西路,“淮左”即淮南东路。扬州是该路治所,著名都市。“竹西”,指城东北禅智寺畔的竹西亭,此处竹林荫翳,幽静迷人,是扬州景色最佳之处。唐代杜牧曾在《题扬州禅智寺》中以“斜阳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之句,描写了这儿的优美景色与游人之盛。这历史名城,这竹西风光,作者向往已久,今日到来,情不自禁地“解鞍少驻初程”,在改为长途陆行的开始阶段,稍事休整。这几行极写对美丽扬州的心驰神往。扬州位于长江下游北岸,大运河与大江交会处。城建于二千四百多年前吴王夫差时期。至隋唐时期,大量中外商品在此集散,这里就成为东南最大的商业城市与外贸港口,繁荣兴旺,名闻中外。扬州城是我国人民的骄傲,祖国繁荣昌盛的象征。历代文人过此,都留下了优美诗章。可是作者今日到此,却十分失望,所见为一片荒凉景象,“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十里扬州路上,春风轻轻吹过,再也见不到往昔“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楼上看神仙”(唐代张祜《纵游淮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赠别》)的盛况了,到处是荠菜、野麦,真是山河破碎,草木丛生啊!这两行跟前三行强烈对比,蕴含着作者失望与痛苦之情。这两行的转折使前三行看似平板的句子含蓄深沉了。
下面写造成巨变的原因,“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金人的多次入侵,使扬州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连那废弃了的池苑与兵火后幸存的老树,也怕谈起战乱,更何况是活生生有感情的人呢!作者以意为主,在写景中寄托了沉重的“黍离”之悲与国破之痛。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再正面直写扬州城的破败情景,“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渐近黄昏的时候,号角声带来更深的寒意,凄凉萧索,笼罩孤城。作者极力渲染这一氛围,旨在表达对边防空虚的无限忧虑。上片写所见,四层三转折,“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白雨斋词话》)。
下片写所感。换头处回到杜牧身上:“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杜牧即使有胜赏的本领,料想他今日至此见到这残破景象也会大吃一惊。再深入一层:“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纵然他有写“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的才华,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的感受,也难以表达我现在怀念故国的“深情”了。质言之,面对今日扬州,他再也不过冶游生活,不写小儿女的柔情了。他一定会陷入巨大的创痛中,写出《黍离》式的名篇来的。这是为杜牧设想,借以表达自己悯乱伤时的感情,虚拟顿挫,更耐人寻味。
第三层又回到现实:“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二十四桥”仍然在城西郊,可是昔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的繁华消失了,尔今月夜依旧,桥下寒波荡漾,一弯冷月无声地在波心微微颤动着,空旷、寂寥而又凄清。这就加深了读者对乱后扬州的认识与感受。景中含情,画中有意,可以想见作者在惨白的月色中失声恸哭的情景,体会到对南宋小朝廷苟且偷安,“西湖歌舞几时休”腐朽生活的强烈不满。先迁甫在《词洁》中赞扬“荡”字,说是“一字得力,通首光彩。”唐圭璋亦云:“‘二十四桥’两句, 以现景寓情,字炼句烹,振动全篇。”
末层为揭拍:“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可怜桥边的红芍药花,年年花开花落, 自生自灭,昔日赏花之人俱已被战争夺去生命;那末这娇艳的花朵今日为谁而开?以名花无人欣赏作结,悲叹“名都”已成“空城”的不幸,含哀无限。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说:“曰‘知为谁生’者,伤‘俊赏’无人也。言外更有举国无人,危亡可惧之意,不但感一时之盛衰也。”其言甚善,可知该词结尾加深了全词主旨。下片写感抒情,也是四层三转折,诗人通过“桥”、“月”、“水”等今昔巨大变化,突出了内心的悲恻怆伤。
据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这词作于隆兴战败之后”,描写了扬州城的荒芜黯淡景象,揭露金国统治者的暴行,抒发对中原沦陷的哀思,寄寓对南宋小朝廷软弱让步的不满。这首词在姜夔“浅斟低唱”的作品中堪称上乘之作。
这首词布局严密,情景交融。上片写所见,景中有情, 下片写感触,情寓景中,把沦丧之痛,黍离之悲,深刻地表达出来。作者写景,用驻、看、闻、念为线索,步步写来。而又翻腾折进,极尽变化之妙。情随景移,逐层加深。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之妙在透过,在翻转,在折进……三者不外用意深而用笔曲。”这首词达到这一艺术要求。作者观察细致,体物入微,读者在一幅幅画面中看到“荠麦”的绿色,听到“清角”的凄恻呜咽,嗅到“红药”的清香……达到“词之为物,色香味宜无所不具”的境地(刘熙载《词概》)。作者写景还善于将动态与静境结合,虚写与实描相配,桥边月夜,死一般寂静,然着一“荡”字,立使“冷月”颤动起来。凄楚的清角,使“空城”更显得寂寥旷远……作者多次化用杜牧咏扬州诗意,极力写扬州昔日的纷华,从而实描出今日之残破颓败。可谓“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王夫之《姜斋诗话》)。
音韵谐婉,辞句精美。姜夔追求精当的音律,所以作品的音乐感忒强。此词一韵到底,按戈载的《词林正韵》,是“平声庚青蒸”,属较强级,与全词沉痛、激忿、不满情绪合拍,与“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协调(《白雨斋词话》)。领字短促有力,过、自、渐、算、纵、念皆为去声,从而使每一层的声音由低到高,从促而缓,增添了令人回味的音乐美。作者炼字烹句,十分刻苦。小序与词配合默契,一散一韵,对于感情的抒发,相得益彰。南宋张炎在《词源》中说,白石“句法挺异……能持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姜夔用词遣句都着意追求清空的风格。沈祥龙说:“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著色相之谓。清则丽,空则灵。”刘永济《词论》卷下:“清空云者,词意深脱超妙,看似平淡,而义蕴无尽,不可指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味,这首词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有余味,篇有余意,词境深静,寄托深远,故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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