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 苏轼
苏轼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 惊涛裂岸, 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轼(1036—1101)是一个全能文艺家,诗词、散文、绘画、书法均有卓著的成就。在政治上,开始他反对王安石新法中的某些弊端,后来又坚决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他的着眼点主要在是否对人民有利。因此,新党与旧党都对他排挤打击。他屡遭贬斥,熬过了冤狱,经历了无数政治风波,但他一直乐观开朗,十分旷达。
苏轼是开辟豪壮词派的北宋大词人,《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他的代表作。此词久负盛名,在文学史上影响极大。俞文豹的《吹剑录》上曾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 ‘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这个故事很能说明苏词的独特风格和此词在整个苏词中的地位。
《念奴娇·赤壁怀古》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 当时苏轼四十七岁,是贬谪到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县)任团练副使的第三年。元丰二年(1079)七月,新党何正臣、李定等诬陷他作诗文谤讪朝政,八月即被捕入狱,直至十二月,才被人营救出来,随即被贬谪到黄州来做一个遭人白眼的小官吏。苏轼本来胸怀大志,受到这一次沉重打击后,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当他游览了赤鼻矶以后,想起周瑜在三十四岁的壮盛之年,就与蜀汉联军击溃了十倍于己的曹魏军队,建立了不朽的功业;而自己在官场屡受挫折,还遭了文字冤狱,功业不就,壮志蹉跎,悲愤满腔,于是写下了这首声情壮阔的词, 以抒发自己的复杂感情。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词一开始,就气势雄伟,境界开阔,不同凡响。你看,江流浩荡,时光消逝,英雄人物,尽成陈迹。以江水东流喻时光消逝,既形象,又贴切;著“浪淘尽”三字,化抽象的议论为具体的画面,仿佛使我们看到了千古风流人物被滚滚东去的急流一个一个地冲刷净尽了!这是何等的气概,何等的笔力!其中还饱含着诗人复杂的感情:有慨叹,有惋惜,有怀念,也有羡慕。这两句是全词的总纲,由景及人,总写大江,总写风流人物。然而,江这么大,时间这么久,风流人物这么多,诗人注目的是什么呢?请看下面这两句:“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目标一下子清晰了:地点——故垒西边的赤壁,时间——三国时代,人物——周郎。好象电影一样,原来是一个浩浩长江滚滚东流的开阔的远景境头,一下子转换成一个特写近景镜头,既点明了题目,也使读者集中了注意的目光。苏轼所游的赤壁,在黄岗城外,非三国当年大战的地方。赤壁之战的赤壁一地,在今湖北省蒲圻县东北的长江南岸。朱或《萍水可谈》卷二载:“黄州州治之西,距江名赤鼻矶。俗呼鼻为弼,后人往往以此为赤壁。……东坡词有‘人道是周郎赤壁’之句,指赤鼻矶也。坡非不知自有赤壁,故言‘人道是’者,以明俗记尔。”就是说,苏轼特意加上“人道是”三字,是明白地告诉读者, 自己是根据人云亦云的说法,姑且把黄州的赤鼻矶当作当年周瑜击破曹操大军的古战场,借以怀古抒情。接着“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连用三个夸张句,活脱脱地写出了诗人眼前所看到的赤壁的雄奇景色。这里的形容词语“乱”、“惊”、“千堆”和动词“崩”、“裂”、“卷”,不仅写出了山和水的客观形状、声势,也融进了人的主观感受,所以显得特别生动、精确。诗人着意渲染这一景色,是在为历史人物的出场制造气氛和背景,因为这儿就是周郎当年大破曹兵的古战场啊! 当年“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苏轼《前赤壁赋》),“火烈风猛”,“烟炎张天”(《资治通鉴·赤壁之战》),好一场激烈的战争啊!可现在呢?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只剩下一个“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浩浩茫茫空空落落的古战场了。这中间包含着诗人多少感慨啊!而这些感慨尽在不言中。写完赤壁的雄奇景色,然后总括一下:“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意谓:江山依然如画,豪杰今在何处? 一方面与“大江东去”两句紧相呼应,一方面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很自然地过渡到下阕去。“江山如画”句承上,是对上阕景物描写的总结;“一时多少豪杰”句启下,直接引出下阕的英雄人物周瑜来。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三句着重刻划周瑜的年轻有为,英俊不凡。“遥想”二字是连接上下阕的关键字眼。 上阕遥想的是:“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豪杰”,是英雄人物的群体形象, 下阕遥想的是“公瑾当年”,“雄姿英发”, 是英雄人物的个体形象。群体形象与个体形象之间着上“遥想”二字,就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统一的画面了。“小乔初嫁了”这一句并不符合历史真实,小乔出嫁在建安三年,到建安十三年周瑜赤壁破曹时,小乔出嫁已十年了,诗人并非不知,故意这样写是为了以美人来渲染英雄,意谓周瑜当年,既得美人,又建功业,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并以此来反衬自己的事事不如意。接着“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三句着重描写周瑜的从容破敌。你看,这位“少年儒将”是多么雍容闲雅:十倍于己的强敌当前,他手拿羽毛扇子, 头戴丝织纶巾,谈笑自若,从容不迫;就在这谈笑声中,转瞬之间“强虏灰飞烟灭”了。这是何等的气概,何等的声威!然而诗人自己呢?“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设想自己神游于故国(三国)的战场,碰到周郎,周郎讥笑他多情善感,头发都变得花白了,但仍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这里表面上是说周郎笑“我”,实际上是诗人自我讥笑,在自我讥笑中,包含着多少人世间的辛酸苦辣啊!岁月蹉跎,壮志难酬,两鬓苍苍,羞对周郎。因而感到“人生如梦”,一切都是空的;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只好“一樽还酹江月”,且把酒浇洒到江里去祭奠明月,以这样的行动来摆脱自己心中的痛苦吧!
这种消极情绪的产生,是有由来的。苏轼的政治思想比较复杂,前期有改革弊政的要求, 中间反对王安石变法,后期又维护某些新法,痛斥复旧的司马光。他的这种矛盾的政治态度,使他在延续了几十年的新旧党争中,受到四面八方的打击,熬过了冤狱,又遭到了流放,一直被压抑到死。苏轼的这种政治悲剧,反映到作品中,就是壮志难酬的悲愤和看破一切的旷达。其中常常带有较浓重的“人生如梦”的消极情绪,虚无色彩。这是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在失意沉沦、找不到出路时的一般表现,但同时,豁达的胸襟,磅礴的气势,以及追求理想、企图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仍然充溢于字里行间,而且还是占主导地位的基本倾向。所以,这首词是一篇思想内容比较复杂的但基本上应当肯定的优秀古典作品。
这首词在艺术上是很有特色的,其一是视野开阔,气势磅礴,大起大落。在词风的转变和词境的开拓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其二是层次清晰,结构严密完整。此词开头两句是总纲,一句写大江,一句写风流人物,由景到人,是概述。 下面再展开具体描写,也是由景到人:先写赤壁的壮阔景色,次写周郎的雄姿英发,最后写诗人的深沉感叹。这三个部分之间过渡自然,联系紧密。结句又以“江月”呼应开头,使读者仿佛从“酹江月”的意境中仍能清晰地听到“大江东去”的滔滔急浪声,从而构成一幅极其完整的艺术画面。其三是无论写景写人,都十分出色。写景不仅气势雄伟,境界开阔,而且融情人景,情缘景生,情景交融。写人则集中笔力,抓住特征,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神貌兼备,栩栩如生。从艺术上说,不愧是苏轼乃至整个宋代词坛豪放派作家的一首代表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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