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诗》 - 潘岳
潘岳
荏苒冬春谢, 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 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 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 回惶忡警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 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 庄缶犹可击。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县东)人。少年才华出众,有“奇童”之称,后来成为西晋著名诗人之一。他为人趋炎附势,是晋惠帝时权臣贾谧周围的“二十四友”的首要人物。赵王伦当权后,潘岳被赵王亲信孙秀杀害。他以哀悼诗文闻名于世,著有《潘黄门集》。
潘岳的《悼亡诗》共三首,自成一组,这里选的是第一首。这首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对亡妻的深厚感情。由于潘岳的《悼亡诗》真切感人,后人就用“悼亡”作为丧妻的代称,可见其影响之大。
这首诗写诗人于亡妻杨氏周年祭毕,将返任所时的哀伤心情。清代何焯曾指出:“安仁《悼亡》,盖在终制以后,荏苒冬春,寒暑忽易,是一周已期也。古人未有丧而赋诗者。”(《义门读书记》)据《仪礼·丧服》所记,妻子死了,丈夫应当守丧一年,除服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潘岳此作,正是痛定思痛之作。
首言亡期已届一年。妻子“归穷泉”,和自己已是“重壤永幽隔”,为时已满一年了。“冬春”、“寒暑”即寓有一年之意。“荏苒”,形容时间的推移更替,和“忽”表时间迅疾的词一配合,使人产生岁月“流易”快速之感。一年之间,竟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重壤”言“穷泉”之远,“永”表时间之长。原来朝夕共处,无间无隔,并不觉时间的流驶,如今直觉得时光流得快,亲人隔得远。
次言将要赴任所。作者守制毕将要赴任所供职,这时心情很是矛盾,是沉溺于悲痛中呢,还是服从“朝命”,依朝廷命令去到职呢?论他个人的感情,实不愿遽然离家,“私怀谁克从”,可是世人观念,却认为了丧妻而放弃仕进的机会。“朝命”难抗,淹留无益,只有“僶俛恭朝命, 回心反初役”了。从命是勉强的,返役要“回心”,可见他对亡妻系念不已,情深意厚。
再言临行前的依恋。他就要离开这曾与妻子恩爱相处的家室,就要告别这妻子曾于此逝世的房舍,怎不叫他百感交集,如万箭穿心。“望庐思其人,人室想所历”,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故人依稀还在身边。帏幕、屏风间已没有了她那忽隐忽现的身影,只有她生前写的字墨迹仍在。她当年装饰用的脂粉“流芳”还隐隐可辨,她宝爱的字画、琴瑟等在壁上挂着。总之, 要说她亡了, 一些遗物仍在,有形有味;要说她还在,音容笑貌不存,倩然身影不见。这就叫人迷离恍惚,不安、忧伤、惊诧、疑惧,众情奔会,思绪紊乱。诗人由于被迫离家,不仅见不上亲人,而且连亲人居住的地方也不能久留,室中一字一画,一桌一椅,都勾起他对亡妻的回忆。这种回忆,恍恍惚惚,似幻似真,若无若有,其感受极为复杂,感情极为微妙。
复言悼亡的忧思难消。往日夫妇恩爱就如那比翼双飞的鸟,如今自己成了无伴的孤鸟;往日夫妇情洽犹如比目而行的游鱼,如今中道分离了。鸟与鱼的比喻,极形象地表现了他失偶的孤独。为了强化这种感情,诗人把愁思比作沿着窗户缝隙钻进来的春风,从屋檐流下的雨水。沉重的忧伤一天天累积,使自己睡觉时也不能忘怀。诗人通过比喻的变化,双飞鸟变成独栖, 比目鱼变成独游,是忧之因,春风穿隙,檐溜不断,乃忧之状,抽象的忧思以“沉”这富重感的词修饰,以可具象的“积”字来写,则给人以实感。诗人要离家,而忧思却不离身,追随他到天涯海角,附着他到天老地荒。
最后以庄周的豁达宽慰自己。《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的达观,是懂得了自然变化之理,不以生为喜,不以死为悲。诗人希望自己的哀伤能衰减,能象庄周那样就好了。其实,诗人的“淹留亦何益”、“庶几有时衰”,看似好丢掉忧愁,其实正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说不念,还是很念,是忧思无法排解的表现。
潘岳的《悼亡诗》在历史上很有影响,历代继作,称丧妻曰“悼亡”,以至以《悼亡》为题的诗作也只能用来专写悼念亡妻,悼念别的亲友则不能再称“悼亡。这首诗尤以中间“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一段最为感人,其它几段还嫌枝蔓。清代陈祚明说:“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刺刺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所嫌笔端繁冗,不能裁节,有逊古诗含蕴不尽之妙耳”(《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这一评析是得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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