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 晋陶渊明
[晋]陶渊明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表其偏。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
这是一首“怨诗”,更是一曲“悲歌”。通篇写悲诉怨,怨中含理,理借怨显,怨、理一体,感人肺腑。
诗人为将怨情写足,使理得到深刻的表达,首先仿汉乐府诗题,取题“怨诗楚调”。“怨诗”、“楚调”在古辞和魏晋以来的歌辞中均用以抒写哀怨伤感之情,诗人借此名篇,置“怨”于题首,不仅使“怨”成为经纬全诗的诗眼,给人以触“怨”情悲之感,而且奠定了全诗哀怨的基调,左右了读者的情绪;其次,诗人向故交庞主簿、邓治中以至情至性之语,诉说一生遭逢到的失意打击和历年祸灾,不厌其详,一说三叹,哀肠百转,感人至深。
但此诗开篇二句却故作闲笔,颇为奇特:“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言“怨”,不从“怨”处落墨,反说起似乎与“怨”风马牛不相及的“天道”与“鬼神”,细细品味,则见诗人用心之良苦。诗人慨叹“天道”的玄妙深远,“鬼神”的渺茫不明,实乃有感于自己自幼为善、终身困厄的个人遭遇。本以为天道福善祸淫,鬼神惟德是依,然而看看现实,自己虽品高德贤,却一生偃蹇潦倒。诗人不由得不怨迁鬼神,哀结天道。此二句似突兀而来,实乃为别具匠心的因果倒置。诉一生不平为因,怨天道鬼神为果。开篇二句本当置于篇末,现倒置篇首,先声夺人,使读者由诗人的冲天怨气,顿生好奇之心,继而由果探因,细究“怨”源。
“怨”来自何处呢?诗人接着写道:“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古代男子十五岁开始束发,“结发”即指十五岁。“六九”指五十四岁。诗人从少年时代起就心念善事,饱读经书,期待有朝一日能施展抱负,然而怀瑾握玉五十四年,终无所用,“兼济天下”理想的破灭,政治上的失意,给诗人带来了无穷的怨愤和悲哀。不仅如此,“怨”还来自人祸、天灾和寒馁。先是人祸:“弱冠逢世阻,始室表其偏”。弱冠,即加冠之年,指二十岁。始室,指三十岁。二十岁遭逢水灾饥馑,三十岁又死了妻子;再是旱灾、虫害、水涝、风灾、天灾不绝,以至到了“屡焚如”、“恣中田”、“纵横至”的骇人听闻的地步,这样的年景,收成“不盈廛”,不够一家人食用也就不足怪了。最后是饥寒交迫:“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前两句实写饥寒,别具机心,选昼长的夏日写饥、择夜永的冬天言寒,写尽饥寒难熬之苦;后两句紧承前两句,细腻描摹了忍饥熬寒者独特的心理感受和心理状态:冬寒无被,刚入夜,就盼着鸡鸣报晓;夏饥无食,刚天明,就盼着太阳下山。体验之深微细腻,表达之精妙高超,入木三分,令人叹服。
诗人以“写实”的方法,寓怨于事,迭写苦况,使“怨”随事显。接着宕开一笔,缘事发慨,“怨”意三转:“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此一转。不怨天道之不公,反说一切咎由自取,似乎一无所怨了。然而,“离忧凄目前”这饥寒的现实,却苦苦折磨着诗人,使诗人故怨复萌。“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此二转,以曲笔更进一层地诉怨。诗人不怨保名节之不易,求美名之艰难,反说“身后名”“若浮烟”,得之无用。归田守贞,极重名节的诗人,为饥寒所累,竟到了轻名节的地步,则诗人生活之艰难、怨愤之深广,不言自现。“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此三转,为“千怨结宿”之处,意承上二句而来,说明“所忧不在名”,而在于悲歌不遇钟期,无人会其意的精神痛苦,尽管幸得庞、邓二人可诉衷曲,但诗人却顺“怨”推出一理,这就是:无知音之精神痛苦较之于忍饥挨冻的物质痛苦更难忍受。至此,“怨”源昭然。
全诗“历叙平素多艰”,曲尽幽怨之情,表达了诗人对痛苦人生的深切体味。通篇“怨”中藏理:或言天道、鬼神之不可信;或说世道之艰险;或曰“身后名”“若浮烟”;或道知音难觅、精神痛苦之难忍。怨越足,则理愈明,以“怨”带理,别具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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