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 先秦·屈原

2024-09-04 可可诗词网-哲理寓言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先秦]屈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余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涉江》是屈原《九章》中的第二篇,《九章》历来有“小离骚”之称,这是就两部作品都比较侧重于诗人的生平遭际与人格追求而言。《涉江》记叙了诗人流放江南的行程:济江湘,乘鄂渚,上沅江,发枉陼,宿夕阳,最后进入溆浦。此诗也记述了流放地的环境情况:山林幽深,猿狖出没,山高蔽日,谷幽多雨,而且气候恶劣,忽而霰雪纷飞,忽而云霭承宇,可谓凄迷多变,渺无人烟,使人想起《山鬼》中的渲染,“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兮木萧萧”。屈原身处其地,产生了僻远、迷茫、无乐、幽独的愁苦。

于是,诗人由自然意象转向了社会意象,难道险恶、严酷的自然环境,不正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的真实写照吗?读《离骚》可知,由于人君信谗数化,浩荡放纵,导致了黑白混淆、兰艾并陈、是非颠倒的政治局面,小人猖獗,竞进贪婪,背直追曲,嫉妒贤能,祸国误君,而忠贤之士被疏见弃,失意侘傺,或逢殃菹醢,或髡首臝行。为了突出自己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诗人以“接舆髡首兮”六句直陈,以“鸾鸟风皇”八句比兴,一隐一显,明暗相见,以渲染世溷浊而阴阳易位,揭示出自己窘困烦乱、见蔽遭折的原因。行文至此,其针砭时政、批判现实,不可谓不尖锐,不能说不深刻,然而还不足以表现其高洁的人格与不屈的斗志。

所以“涉江”之“涉”,不仅仅是被放逐的行程、路线、地点的旅途记录,更着重于诗人一生所涉的人生道路与追求。面对忠而见弃、见放的不幸,幽独愁苦的环境,诗人没有变心从俗,随波逐流,更没有消极沉沦,埋没隐世,而是公开宣称,即使是偏僻遥远,即使是世无知音,即使是愁苦终穷,即使是重昏终生,也董道不豫,决不妥协!尤其可贵的是,诗人还从“现在时”联系到过去未来,对自己一生作出的政治抉择,进行承前启后、瞻前顾后的思考,千回百转,喷涌而出的,竟是开首两句形成的人生态度宣言书:“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即奇异的服饰,比喻自己杰出的品德才华。以美妙的服饰喻好修美质,是屈原运用比兴手法的一个重要内容。一“幼”一“老”,从巨大的时间跨度上反映出自己好修的一如既往、自始至终。“不衰”的表现在两方面,一、佩物之美,“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二、饮食之精,“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验之《桔颂》,有“嗟尔幼志,有以异兮”,这“异”即《涉江》之“奇”,亦即“好修”而出现的特异装扮。《离骚》云“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他的好修遭到了小人的攻击,“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谗人进攻,君主废弃,但他不为小人驰鹜所动,不为境遇不幸所易,“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而且公开表示:“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现在,每况愈下;今后,前途茫茫,不知光明在何方?但诗人能够对自己的不遇作自我宽解:“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这种对不平心理的自我调节,既含有深深的苦痛,又带着惊人的傲骨。今后如何呢?“不能变心而从俗”,“董道而不豫”,“高驰而不顾”,这三“不”又可以一“不”概之:“年既老而不衰”!

至此,我们方知,《涉江》是一篇水陆并行、悲愤凄怆的苦难历程记,更是一篇诗人“上下求索”、宁折不弯的人生体悟书。全诗由“年既老而不衰”奠定基调,首写被流放的社会孤独感,从朝廷到南夷,皆“莫余知兮”,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呀!次写行程中的思考,假如能继续保持其心“端直”,即使流放到僻远之地,也算不了什么!这是面对沉重打击所表现出的气慨、胸怀、操守。等到诗人对流放之地自然景色的描述、对历史长河人生抉择的比较之后,终于对后半生的生活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有了极其充分的精神准备,因此在诗中有了自然、社会意象描述之后的双重变奏,“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继之又云,“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由此可见,他的孤独、寂寞、穷困,正是他清醒、高洁、伟大、崇高的集中表现!“我”不能改变忠直之心而随从流俗,必然要愁苦困顿、终无所成。这是多么深刻的人生体悟,又是多么振憾人心的牺牲精神。诗歌只有在充分叙事、抒情的基础上达到如此哲理的高度,才能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