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速须佐之男命到高天原向天照大御神辞行。天照大御神认为他是来抢夺国土的，心生戒备。速须佐之男命为证明清白，邀天照大御神隔着天安河以二神共同生孩子为誓言。二神共生三女五男，女子归速须佐之男命，男子归天照大御神。速须佐之男命以自己生的孩子是柔和的女子为由，认为自己获胜，乘胜大闹高天原。天照大御神惊恐万分，躲进天石屋，致使整个高天原乃至苇原中国一片黑暗，灾祸肆意横行。众神设计引天照大御神现身，高天原和苇原中国重获光明。速须佐之男命受到惩罚被流放，降到出云国肥河上游，得知一长有八头八尾的大蛇作恶多端，便设巧计将其杀死。速须佐之男命与地方神之女成婚，后代有大国主神等。

【作品选录】

一　速须佐之男命上天

于是速须佐之男命说道：“那末，我去向天照大御神辞行，然后离开这国土。”在上天去的时候，山川摇撼，国土震动。天照大御神听到之后，大为震惊，说道：“我兄弟此来必无好心，是想夺我国土啊!”便打开头上的结发，绾上男发式的鬓颊髻^①，并在左右鬓颊髻上、发鬘上和左右手上佩戴了美丽的八尺勾玉串，背上背着千羽箭筒，胁下挂着五百羽箭袋，腕上戴着伊都之竹鞆^②，挥动着弓梢，叉开双脚踏进坚硬的地面，硬邦邦的土地被踢得尘埃像雪花般飞扬，雄赳赳地等待着兄弟的到来。天照大御神问道：“你为什么上来?”速须佐之男命回答说：“我并没有坏心，只因为大御神问我为什么痛哭，我说我想到亡母的国土去，所以才哭泣。大御神说：‘那末，你就不要住在这国土上啦。’于是我就被赶了出来。我是想告诉你我要到母亲的国土去，所以才来的，并没有异心。”天照大御神说道：“果真如此，怎样才能知道你心地纯洁呢?”速须佐之男命回答说：“那末咱们就向神发誓生孩子吧!”

二　天安河^③的誓言

于是，二神隔着天安河相对发誓。天照大御神首先把速须佐之男命所佩带的十拳剑要了下来，折成三段，玉音琤琤地放在天之真名井里洗涤，随后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化成神，名叫多纪理毗卖命，又名奥津岛比卖命;其次生市寸岛比卖命，又名狭依毗卖命;其次生多岐都比卖命;共三神。速须佐之男命要过天照大御神左额发上所佩戴的美丽八尺勾玉的玉串，玉音玱玱地在天之真名井里洗涤，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化成的神，名叫正胜吾胜胜速日天之忍穗耳命。又要过右额发上所佩戴的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化成神，名叫天之菩卑能命。又要过发鬘上所佩戴的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化成神，名叫天津日子根命。又要过左手上佩戴的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化成神，名叫活津日子根命。又要过右手上佩戴的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化成神，名叫熊野久须毗命。共五位神。

于是天照大御神对速须佐之男命说：“后生的五个男子，是以我的东西为种子而生的，当然是我的孩子。先生的三个女子是以你的东西为种子而生的，当然是你的孩子。”这样一说就区别了子女的所属。

最先生的神多纪理毗卖命，住在胸形之奥津宫。其次生的市寸岛比卖命，住在胸形之中津宫。其次生的田村津比卖命，住在胸形之边津宫。这三神是胸形君等所祀奉的三大神。后生的五个男子中，天菩比命的儿子建比良鸟命，是出云国造、无邪志国造、上菟上国造、下菟上国造、伊自牟国造、津岛县直和远江国造等的祖先。其次天津日子根命，是凡川内国造、额田部汤坐连、茨木国造、倭田中直、山代国造、马来田国造、道尻岐国造、周芳国造、倭俺知造、高市县主、蒲生稻寸、三枝部造等的祖先。

三　速须佐之男命乘胜大闹

速须佐之男命对天照大御神说：“因为我的心地洁白，所以我生的孩子是柔和的女子。由此看来，自然是我胜了。”说着就乘胜大闹，毁坏了天照大御神所造的田埂，填平了田里的沟渠，并且在大尝祭^④殿上拉屎。尽管如此，天照大御神并没有加以谴责，反而替他辩解说：“那些像屎的东西，其实是我兄弟酒醉后呕吐出来的。至于毁坏田埂，填平沟渠，是因为他爱惜土地才这样做的吧!”但是，速须佐之男的胡闹仍然没有停止，反而越闹越凶了。天照大御神在清净的机房里看织女织造神衣时，速须佐之男命拆毁机房的屋顶，把天斑马倒剥了皮，扔进机房里，这时天衣织女受了惊吓，梭子触击阴部，竟至死去。

四　天之岩户

天照大御神看到这种情况，害怕了，关上天石屋的门，藏在里面。于是高天原一片漆黑，苇原中国也全都黑暗了，变成了漫漫长夜。于是凶神们的叫喊声像五月的苍蝇，一片喧嚣，响彻世间，各种灾祸一齐发作起来。

因此八百万众神齐集于天安河原，采纳高御产巢日神的儿子思金神的献策。召来常世长鸣鸟，让它啼鸣;取来天安河河上的天坚石，采来天金山的铁，召锻冶匠天津麻罗，让伊斯许理度卖命造镜，让玉祖命作八尺勾玉的珠饰串;让天儿屋命取下天香山公鹿的全副肩胛骨，取来天香山的天之朱樱树皮，占卜神意;连根拔出天香山枝叶茂盛的真贤树，上枝悬挂美丽的勾玉饰串，中枝悬挂八咫镜，下枝吊着许多白和币与青和币^⑤;由布刀玉命捧持这些供物，天儿屋命致祝祷之词;让天手力男神藏在天石屋的门旁;让天宇受卖命用天香山的藤萝蔓束起衣袖，用葛藤作发鬘，手持几束天香山的竹叶，并把空桶扣在天石屋门外，用脚踏得咚咚作响，样子如同神魂附体，敞胸露乳，腰带拖到阴部。高天原大为震动，八百万众神大声哄笑。

天照大御神觉得很奇怪，把天石屋的门稍稍打开，从里面说道：“我隐居在这里，以为高天原当然黑暗了，苇原中国也都黑暗了，为什么天宇受卖还在歌舞，而八百万众神也都在高声欢笑呢?”天宇受卖回答说：“有比你更尊贵的神来了，所以我们在欢乐歌舞。”说话之间，天儿屋命和布刀玉命举起挂在真贤树枝上的八咫镜，让天照大御神照着镜子看。天照大御神越发觉得奇怪，慢慢走出门来看。这时隐藏在门旁的天手力男神，便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出来。布刀玉命赶忙把注连绳^⑥挂在她的后面，说道：“不许再回到里边去了!”天照大御神出来时，高天原和苇原中国，立即天光大亮。

接着，八百万众神共同商议，让速须佐之男命拿出千台赎罪的物品，罚他割去胡须，拔掉手指甲和脚趾甲，然后把他赶走^⑦。

五　五谷的起源

速须佐之男命又向大气津比卖神乞求食物。大气津比卖从鼻孔、嘴和肛门中取出种种美味，做出了各种食物送给他。速须佐之男命看到这种情景，认为是有意把脏东西给自己吃，便杀死了大气津比卖神。被杀的神身上生长出一些东西，头上生蚕，两眼生稻种，两耳生粟，鼻孔生小豆，阴部生麦，肛门生大豆。于是神产巢日御祖命让人拿去做种子。

六　速须佐之男命斩蛇

速须佐之男命既被驱逐，便降到出云国肥河上游的鸟发地方。这时有筷子从河上流下。速须佐之男命心想此河上游必有人居住，便向上寻找。看见老翁和老婆两人围着少女哭泣，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那老翁回答说：“我是本地的神，是大山津见神的儿子。我叫足名椎，妻子名叫手名椎，女儿名叫栉名田比卖。”又问：“你为什么哭呀?”回答说：“我本来有八个女儿。可是高志地方的八头八尾大蛇，每年都来吃她们，现在又该来了，所以在哭泣。”又问道：“它是什么形状?”回答说：“它的眼睛像红灯笼果，一个身体却有八个头和八个尾巴，身上长着青苔和桧树与杉松。身体很大，能把八个山谷和八个山冈填满。它的肚子总是血淋淋的，像是糜烂了似的。”

速须佐之男命对老翁说：“她既然是你的女儿，你肯给我吗?”老翁说：“真是惶恐得很，还不知道你的尊名呐。”速须佐之男命答道：“我是天照大御神的同胞兄弟，现在刚从天上下来。”于是足名椎、手名椎两人说道：“既然这样，那可惶恐得很，就敬献给你吧!”于是速须佐之男命把这个少女变成多齿爪形木梳，插在头发上。又对足名椎和手名椎两人说：“你们去酿造浓浓的烈酒，再筑起篱笆围墙，篱笆墙上开八个门，每个门前搭八个台子^⑧，每个台子上都放个酒槽，每个酒槽里装满烈酒，然后等它到来。”老翁按照速须佐之男命的吩咐办了。正在等着，那八头八尾大蛇果然就像说的那样来了，每个酒槽子里伸进一个脑袋，喝里面的酒。喝醉了，就趴在那儿睡了。这时速须佐之男命拔出所佩的十拳剑，把大蛇砍成一段段，肥河的水都成了血水，汹涌地流着。当砍到蛇尾时，剑刃崩了。速须佐之男命觉得奇怪，用剑尖划开一看，里面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大刀。速须佐之男命拿起这把大刀，知道是一件异宝。他把事情的前后始末告诉给天照大御神，并献出了这把宝刀。这就是草薙大刀。

速须佐之男命在出云国寻找建筑宫殿的地方。来到须贺，说道：“我来到这个地方，心情非常爽快。”就在这个地方盖起宫殿住下。因此这个地方现在叫须贺^⑨。这位大神开始建造宫殿时，从宫殿那块地方腾起云霭。大神因此作歌，唱道：

腾起层层云彩，

出云的八重宫垣，

和妻同住，

造起八重宫垣，

啊，那个八重宫垣!

速须佐之男命把足名椎叫来，告诉他说：“你做我的宫殿管理人吧!”于是足名椎神被称为稻田宫主须贺之八耳神。

速须佐之男命和栉名田比卖结婚所生的神，名叫八岛士奴美神。又娶大山津见神的女儿神大市比卖，生子名叫大年神，其次生宇迦之御魂神，共二神。哥哥八岛士奴美神娶大山津见神的女儿木花知流比卖，生子布波能母迟久奴须奴神。这神娶淤迦美神的女儿日河比卖，生子深渊之水夜礼花神。这位神娶天之都度知泥神，生子淤美豆奴神。这神娶布怒豆怒神的女儿布帝耳神，生子天之冬衣神。这神娶刺国大神的女儿刺国若比卖，生子大国主神^⑩，别名大穴牟迟神，又名苇原色许男神，又名八千矛神，又名宇都志国玉神，共有五个名字。

(邹有恒、吕元明　译)

注释：

① 上古时，日本贵族男子的发型是把头发分开，在两额角上绾成发绺垂于额下。

② 伊都之竹鞆，意思是威武的皮护腕。《书纪》作“棱威之高鞆”。鞆是日本创造的汉字，是一个半月形的皮囊，一端粗如球，内装兽毛，绑在左腕，射箭时，既防弓弦反击手腕，又在弓弦冲击皮囊时，发出震耳的响声，以壮声势。

③ 天安河，即银河。

④ 大尝祭，是秋收时宫中以新谷祭神的仪式。

⑤ 白和是白布，青和是麻布，币是供物的统称。

⑥ 注连绳，原文为尻久米绳，《书纪》称“端出之绳”，是用带着穗的稻草作成绳子，按一定距离系上七根、五根或三根草绳，横挂在门外时使草绳下垂，以为禁止出入的标记。神社的入口多挂此绳。新年时一般住户也在门前挂此绳，以示避邪。丧事出棺之后，门前挂此绳，表示阻止鬼魂回来。注连绳通称七五三绳。

⑦ 拿出千台赎罪的物品，象征罚款。割须、拔甲，象征体刑。赶走，象征流放刑。

⑧ 每个门前搭八个台子，原文如此。《记传》注说： 这是古文的写法，实际是每个门前搭一个台子。

⑨ 日语中须贺和清读音相同，意思是爽快。

⑩ 大国主神，大是美称，国主神是国(地方)之统治者的意思。

【赏析】

在日本神话中，众神生活在“高天原——苇原中国——黄泉国”这样一个三层空间结构里，其中高天原神话在日本民族神话体系中占有十分独特的地位。高天原的统治者是天照大御神，反映了日本民族原初意识中对太阳的崇拜。不仅如此，高天原神话还闪烁着日本民族文学中最早的喜剧意识，同时也折射出日本文学中深沉的悲剧内涵。

日本神话中的天照大御神是世界神话中比较特异的形象之一。其特异之处显然不在其形，耐人寻味的是其性别及其诞生方式。日本神话中的太阳神是个女神，她是伊邪那岐命洗左眼时诞生而来的。也就是说，是男神伊邪那岐命诞下了女神天照大御神。在这个看似违背人类繁衍基本常识的现象背后，可以意识到这是一种性别与权力之间的拉锯。高天原神话中有这样的内容： 天照大御神与速须佐之男命隔着天安河相对发誓，天照大御神生下五位儿子，而速须佐之男命生下三个女儿。选自《古事记》的这则神话在内容上显然已经褪去了《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中的原始的生动和朴实，更增添了《古事记》编撰时代诸多对现实的折射。比如，当时的元明天皇是位女性，以及当时“母以子贵”的观念。

速须佐之男命大闹高天原，是高天原神话最核心的内容，这一内容既是自然现象的神话表达，又是现实政治的曲隐宣泄。速须佐之男命来到高天原向姐姐天照大御神辞行，天照大御神刚开始对于暴烈的弟弟来访心存猜疑，有所防范，但是天安河的相约对誓暗含了《古事记》编撰时期走婚制依然是日本最为主要的婚姻形式。二神诞下五子三女之后，一场性别与权力的争斗再次拉开。这场争斗内容在神话的表述中体现了日本民族丰富的喜剧精神与深刻的悲剧内涵。

“天之岩户”集中表现了神话中的喜剧精神。速须佐之男命大闹天庭，而天照大御神并没有加以谴责，反而替他辩解。直到速须佐之男命拆毁织女织造神衣的机房的屋顶，闹剧愈演愈烈时，天照大御神感到害怕了，关上天石屋的门，藏在里面。于是高天原一片漆黑，变成了漫漫长夜。八百万众神齐集于天安河原，采纳高御产巢日神的儿子思金神的献策，开始了一场具有喜剧精神的众神狂欢。之后，天照大御神重返高天原。无疑这里也有现实政治隐喻其中： 元明天皇实际上就是重返高天原的天照大御神。

高天原神话的悲剧内涵集中体现在速须佐之男命形象的塑造中。在众神的共同努力之下，天照大御神被拉出天之岩户，高天原重见光明。众神决议共同惩罚速须佐之男命，他被割掉胡须，拔掉手脚的指甲。被逐出高天原的速须佐之男命降落到出云国的肥河上游。在那里，速须佐之男命智斩大蛇，娶妻生子。关于速须佐之男命以后的生活，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有一篇名为《老年的素盏鸣尊》的作品，其素材就是来自高天原神话，素盏鸣尊即速须佐之男命。

速须佐之男命是《古事记》中第一个以刚烈性格而著称的形象。他按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坚持主观任意的个人自由。黑格尔曾论及古代英雄时代个人的行为自由与近代法律制度中个人行为自由的根本区别，认为古代的英雄服从自己的专断意志，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如果他们实现了正义和道德，那也显得只是由于他们个人的意向……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个人自己就是法律，无须受制于另外一种独立的法律、裁判和法庭。而在近代，每一个人的行动都和旁人有千丝万缕的纠葛和牵连，个人只能在法律范围内行动，在遵守法律规定的前提下拥有行动的自由，如果某个人无视社会已确立的这种新秩序，随心所欲地行动，那么他就处于犯法的地位，就将被视为邪恶而遭到打击而毁灭。速须佐之男命生活的时代是处于英雄时代向法律时代转型的时期，所以他只能是英雄末路。正如日本文学史家西乡信纲所说：“天照大神和素盏鸣尊的对立，也可以说是国家的思想与英雄的思想，法治思想与诗的思想的对立和冲突。”

(谭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