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丹麦国王修建的宴乐厅遭到魔怪格兰道尔的攻击，高特武士贝奥武甫率勇士来到丹麦，徒手与魔怪搏斗，又潜入深潭杀死魔怪之母。贝奥武甫凯旋回国，并在国王父子死后继承了王位。在他晚年国内出现火龙，生灵涂炭。贝奥武甫不顾自己年迈，只身与火龙搏斗。在武士威格拉夫的帮助下，火龙被杀，贝奥武甫也因身负重伤而死，他的陵墓成了海边的灯塔。

【作品选录】

贝奥武甫最后一次发出

他的豪言壮语，“我年轻时

就曾身经百战;如今年事已高，

但作为人民的庇护者，只要作恶者

胆敢从地洞里爬出，我就一定

向他挑战，让我的英名千古流传。”

然后，他又最后一次嘱咐

勇敢的武士，他的亲密战友，

他这样说，“我不想使用刀枪

对付那条长虫，如果除此之外

还有别的办法，我定会与他徒手相搏，

就像当年与格兰道尔争战那样。

但这一次我得防范熊熊的烈焰，

沸腾的毒气，因此，我只得

把自己披挂整齐。我决不会

在墓冢的守护者面前后退半步，

我与他将遭遇在绝壁，一任

命运的裁决。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用不着与人联手战胜顽敌。

请你们披盔戴甲全副武装，

等待在墓冢边，看看血战之后

我和他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次冒险你们不必参与，

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用不着

为了人间的荣耀跟这恶魔

斗力争胜。我有勇气去夺取

金银财宝，否则就让可怕的血战

使你们失去自己的国王。”

说完，勇敢的武士站起身，

手持坚盾，头戴钢盔，身穿铠甲

来到悬崖底下，他深信自己的力量，

他的行为与懦夫毫不相干——

他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枪林箭雨

磨砺了他坚强的意志——此时，

他抬头观看，只见悬崖中

出现一个洞穴，一股流水

从里面奔腾而出;湍流中弥漫着

致命的烈焰，他无法接近

那个宝库，因为毒龙的烈火

能顷刻间烧毁周遭的一切。

高特人的首领义愤填膺，

禁不住从胸中发出一声怒吼，

那叫阵的声音何其响亮，

在灰色的岩壁上久久回荡。

宝库的守护者听见人声，恼怒得

咬牙切齿。和平的光景从此

不复存在。魔怪张开大口

从石窟中喷出一股浓烟。

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墓冢下，

高特的国王挥舞他的坚盾

奋力抵抗可怕的客人。那毒龙

蜷缩起身躯，早已急不可耐，

渴望杀戮生灵。英明的国王

拔剑出鞘，那祖传的宝贝

锋利无比。他们不共戴天，

哪一方都严重威胁着对方的性命。

当大蛇迅速把身子蜷起，

人民的首领，意志坚强的国王

把盾高高举起，随时准备进击。

毒龙在火焰中盘成一圈，

随后便不顾死活向前猛扑。

坚固的盾保住了国王的性命，

但它的作用远不够令人称心。

国王平生第一次未能占上风，

命运之神没有再赐予他

胜利的光荣。高特人的国王

抬起手臂，用祖传的宝剑

砍向鳞光闪闪的长虫，但刀刃

砸弯在龙背上，在紧急关头，

它没有砍进毒龙的躯体，使国王

大失所望。而宝库的守护者

却被这一剑激怒，即刻喷吐

致人死命的火焰;熊熊的大火

到处弥漫。高特人赐金的朋友

再不能夸口胜利;他的宝剑

已派不上用场，古代的利器

本不该这样。这次征战未能如愿，

大名鼎鼎的艾克塞奥之子

并不愿从此离开他的土地，

他心有不甘，但他必须居住到

另一个地方，因为每个人

都得把租赁的生命归还上帝。

两个死对头紧接着再次交锋。

宝藏的守护者振作精神，又吐出

阵阵毒焰。曾经统治一方的国王

被大火重重包围，痛苦万分。

他那班随从，贵族的子孙，

没有人敢鼓足勇气，与他

并肩作战，他们一溜烟逃进树林，

只顾自己的性命。其中只有一人，

对此极其悲愤，他为人正直，

没有忘记自己与国王的亲情。

他是威斯丹之子，名叫威格拉夫，

一位出身瑞典的非凡武士，

艾尔佛的族人。他看见自己的国王

头戴钢盔，被烈火团团围困，

他不忘往昔贝奥武甫赐予的恩典，

威格蒙丁部落的居住地，以及

他父亲所享受的种种权利。

他这时毫不犹豫，一手紧握

一面椴木圆盾，一手拔出一把古剑。

这把剑是伊恩蒙德，欧赛尔之子

留下的利器： 当年威斯丹在战斗中

杀死了无依无靠的流亡者，并把

那闪亮的头盔，带环的胸甲，以及

这把巨人制造的古剑带回族人中间，

奥尼拉则用他侄儿的这套披挂，

包括这柄锋利的宝剑，作了

他的奖赏。他^①后来闭口不谈这次杀戮，

虽然死者是他兄弟的儿子。

多年来，威斯丹一直佩带着

这把宝剑和这套盔甲，直到儿子

长大成人，有能力和他一样建立功勋。

在他弃世以前，他当着高特人的面

把这套披挂和其他许多东西

交到儿子手里。而此番出征

对于这位年轻的武士，正是初次

跟随可敬的主公出现在战场。

他的勇气没有消退，双方

一经交锋，那火龙即刻发现自己

奈何不了这柄祖传的宝剑。

威格拉夫义正词严谴责他的伙伴，

他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我记得有一回在宴乐厅喝酒，

我们的主公赏给我们头盔和宝剑——

他先前已赏给我们许多戒指与项圈——

我们向他许过诺言，只要有什么危难

降临到他身上，我们一定

为他赴汤蹈火。他因此按自己的意愿

从部属中挑选出我们参加这次历险。

他以为我们值得享有这份荣耀——

他还给了我许多金银财宝——

他把我们当做真正的战士。

尽管作为百姓的庇护人，他一心

只想独自完成这英勇的壮举。

因为他先前就曾创下人间奇迹。

眼下正是我们的主公需要

他的战士为他出力的时刻。

让我们前去与他会合，在这

熊熊的烈焰中为我们的国王

助上一臂之力。上帝作证，

我宁可让熊熊的烈火吞食

我的躯体，也要与恩主同在。

如果我们不能打败仇敌，保护

高特国王的性命，我们就无颜

穿着戎装再见家乡父老。

我知道，他过去建立过丰功伟绩，

今天决不该让他当着高特人的面

单独忍受痛苦，葬身在火海。

我要与他并肩作战，这份

使刀弄剑的荣耀为我俩所共有!”

他于是扑进致命的浓烟，头戴

钢盔前去援助高特国王，他说：

“亲爱的贝奥武甫，竭尽全力吧!

你年轻时就曾说过，只要你

一息尚存，就不能让荣誉

白白丢失。坚强的主公，勇敢的战士

你现在必须奋力保全你自己，

我威格拉夫将助你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那歹毒的大蛇

在火光中闪耀着躯体，怒气冲冲

向他所仇视的勇士发起

第二次进攻。大火弥漫整个洞府，

坚盾烧得面目全非，胸甲无法

为年轻的战士提供保护。

当坚盾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他赶紧避进亲人的铁盾底下。

这时，勇敢的国王再次想到

自己的荣誉，他挥舞宝剑，

使尽全部气力砍向毒龙的脑门。

贝奥武甫的宝剑“尼格林”，

这柄古老的、灰色的名剑砸断了，

辜负了它的主人。利刃帮不上

国王的忙，这也是命中注定。

他的手太重，我曾听人说过，

任何能致人死命的利器

一旦到了他的手里，都会被砍弯，

刀枪剑戟对他全派不上用场。

那百姓的屠夫，可怕的火龙，

念念不忘自己的仇恨，觑准机会

第三次向勇士发动进攻。

他吐着火，用尖利的毒牙

咬住国王的脖子，生命的鲜血

喷涌而出，流遍了他的全身。

然后，我听说，在这紧急关头，

国王身边的勇士显示出他的勇敢、

力量和机智，那天生的本质。

他避开龙头，尽管他的手

在援助国王时已被烧伤，

但他奋不顾身用剑刺向

可恶的仇敌，宝剑金光闪闪，

刺入毒龙的腰部，那火焰

即刻熄灭。这时候的国王

神志尚清，他从自己的盔甲上

拔出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

这高特人的首领把毒龙一刀斩断。

他们终于杀死仇敌，勇气驱逐了

邪恶的生命，两位高贵的战士

联手把毒龙消灭。凡遇危难，

每个人都应如此。但对于贝奥武甫，

这是他最后的一次胜利，

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壮举。

刚才毒龙造成的伤口已开始

发热、膨胀，他马上意识到

侵入胸口的毒素已经发作。

善于思考的国王于是走到

悬崖边，找了个座位坐下。

他观看着这巨人创造的奇迹，

地下的宫廷内，那一根根石柱

如何牢牢地支撑起圆形屋顶。

无比仁义的勇士过来用清水

给著名的国王清洗血污的伤口，

可敬的主公已经厌倦争战，

武士帮他摘下头上的钢盔。

贝奥武甫忍住剧烈的伤痛

开口说话。他清楚地知道，

他已经享尽了人间的欢乐，

他在世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

死神已一步步向他逼近：

“如果我死后有后代延续

我的生命，此时，我应该

把这身盔甲传给我的儿子。

我治理这个国家已经有

五十个春秋;在这期间，

没有哪个邻邦的国王胆敢

率兵侵犯我境，用恐怖威胁

我的子民。在自己的国土上，

我等待命运的安排，坚守

自己的家园，不谋阴险的争端，

不立虚假的誓言。尽管我此刻

受了致命伤，但我已心满意足，因为

当生命即将离开肉体之际，

万民的主不会对我横加指责，

说我残害了自己的亲人。

亲爱的威格拉夫，我的朋友，

如今毒龙已经倒毙，请你赶快

去看看藏在灰岩下的宝藏。

请一刻也不要迟疑，以便让我

亲眼看看那些古代的财宝，

亲眼见见那些奇异的珍玩，

因为有了这笔财富，我可以

更坦然地离开人生和自己的国土。”

我听说威斯丹之子当时没有怠慢，

即刻服从了受重伤的国王，

他遵照主公的嘱咐，身穿

带环的盔甲进入了墓冢。

年轻的武士迈着胜利的步伐

越过毒龙的宝座，即刻看见

不计其数的财宝在龙窟，

在黑夜的飞行者的老巢

闪闪发光。其中有各种金杯，

古人的饮具，因没有人擦它，

装饰已经剥落。此外还有许多

锈迹斑斑的头盔，精巧的臂环。

这些地下的金银财宝早已

把人类抛在它的脑后，不管

当初埋藏它的是士绅还是王侯。

武士还在这堆宝藏的上方

看见一面用金丝织成的战旗，

它巧夺天工，不愧为人间奇迹。

那战旗还射出一道光芒，使他

能看清地上的财宝，只是大蛇

已不在一旁，它已剑下丧生。

只身进入龙窟的武士，我听说，

就这样夺取了那个宝藏，

他心满意足，把那些金杯金盘

抱在怀里。他还取下那面

光彩夺目的军旗，以及老国王那把

锋利的宝剑，它曾重创过，

那条大蛇。长年守护宝藏的卫士

曾经趁黑夜打劫，喷吐恐怖之火

把宝库搅得热浪滚滚，直到

它一命呜呼，死于这场角逐。

威格拉夫取了这些财宝

急急回转身，他心中十分焦虑，

迫切想知道高特人的国王

气力衰竭后是否还活着，

仍待在刚才离开他的地方。

武士带着财宝很快发现

他的主公，伟大的国王身上

仍然在流血，生命已奄奄一息。

他赶紧又用水洒他，直到

他开口说话。勇敢的国王

心情沉重，看着那堆珠宝说，

“为了眼前这些玮宝明珠，

我要感谢万能的主，光荣的王，

永恒的上帝，是他庇护我

在临终以前为自己的人民

获得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

我用自己的残生换来这一切，

你务必拿它去供养百姓。

我的生命已经十分有限，

请你在我火化后吩咐士兵，

让他们在海岸上为我造一穴墓。

为了便利我的人民前往悼念，

这墓要建得高过赫罗斯尼斯，

这样，当航海者在茫茫的大海上

驾驶他们高大的帆船航行，

就可称之为‘贝奥武甫之墓’。”

坚强的国王取下身上的项圈，

金光闪闪的头盔、戒指和胸甲，

全都交给这个年轻的武士，

并关照他珍惜他的馈赠。

“你是我们威格蒙丁族最后一位武士。

命运席卷了我的全部宗亲，

身强力壮的人都得告别人生，

我现在就将步他们的后尘。”

这就是老国王最后的肺腑之言，

不久葬礼的柴堆、可恨的火焰

将吞没他。他的灵魂将脱离肉体，

踏上正直的归宿者的旅程。

(陈才宇　译)

注释：

① 指奥尼拉。

【赏析】

《贝奥武甫》是英国最早的史诗，盎格鲁-撒克逊人于公元五六世纪由大陆向不列颠岛迁移时带来这个传说，经两百年的口头流传，约在8世纪时已整理成型，10世纪出现手抄本。这部史诗反映了公元五六世纪处于氏族社会的日耳曼人的英雄精神和生活状况。史诗中现实成分和神话因素交织在一起，以传说和想象的形式反映氏族制末期的社会现实。全诗共 3 182 行，分为两部分，叙述了贝奥武甫一生的功绩，突出了贝奥武甫的英雄主义精神和高贵品质，体现了氏族社会末期人民心目中理想英雄的特点。

亘古及今，歌颂英雄一直是文学作品的亮点之一。然而时代不同，人们所推崇和称赞的英雄类型也不尽相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人物大多武艺超人，有胆有识，视个人荣誉为第一生命，他们的行为动机都与个人的荣誉、爱情、财产、王位等密不可分，他们的冒险也往往出于显示自己的勇敢、技艺、智慧和健美，是为了得到权利、利益、爱情和荣誉，具有很强的个体本位意识。而《贝奥武甫》中的英雄不但富有力量和非凡的武艺，更具有强烈的责任感，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又促使这些英雄有着很强的集体主义精神。

贝奥武甫明知丹麦长期遭魔怪侵袭，他不但没有被魔怪所吓倒，反而毅然决然地率领自己的伙伴渡海前往丹麦，主动承担为丹麦除妖魔的重任。在贝奥武甫所经历的三次战斗中，一次比一次艰难，一次比一次需要勇气和毅力。第一次战斗中贝奥武甫是名骁勇的战士，一群青年的首领，他在黑暗中与格兰道尔扭斗起来，竭尽全力攥紧巨人的手，他们像锁在一起似的在大殿上下来回格力。最终，贝奥武甫凭借武力除掉妖怪格兰道尔。第二次是贝奥武甫与格兰道尔的妖母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女妖居住处阴森恐怖，令人望而生畏。但贝奥武甫却毫不畏惧，他独自潜入潭底后虽被女妖及其同伙团团包围，但经过一番苦战，最终还是战胜了女妖。最后一次战斗时，贝奥武甫做了50年的高特王，已是壮士暮年。战斗尽管充满艰难险阻，但贝奥武甫不但没有退却，而是更勇敢地与火龙搏斗，最终在与火龙搏斗了三个回合之后与火龙同归于尽。

纵观贝奥武甫与妖魔、火龙的三次搏斗，如果说前两次搏斗贝奥武甫是凭借自己非凡的武艺和勇敢机智战胜对手，那么第三次战斗却是年迈的贝奥武甫在氏族社会瓦解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凭借对国家和人民强烈的责任感，不顾个人生命安危，英勇地与毒龙进行殊死搏斗。尽管贝奥武甫最终与毒龙同归于尽，但他却真正担负起了为民复仇的使命。

可见，与古希腊史诗中的英雄人物相比，贝奥武甫对荣誉的追求不同于以往为财富、为个人利益而成为英雄的人物。贝奥武甫有勇但不轻率，自信而不自负，重荣誉而不轻集体，他是理想的氏族英雄形象，富于献身精神，在战斗中完全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史诗也受到基督教的浸染，如把当时社会人们无法理解的人的命运同上帝联系在一起，把魔怪格兰道尔说成是该隐的后代等，这是欧洲中世纪基督教文化居于统治地位的现实的表现。

(林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