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选》序
今南曲盛行于世, 无不人人自谓作者, 而不知其去元人远也。元以曲取士,设十有二科①, 而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 至躬践排场,面傅粉墨, 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者,或西晋竹林诸贤讬杯酒之放之意②, 予不敢知。所论诗变而词,词变而曲, 其源本出于一, 而变益下, 工益难, 何也?词本诗而亦取材于诗, 大都妙在夺胎而止矣;曲本词而不尽取材焉,如六经语,子史语,二藏③语, 稗官野乘语,无所不供其采掇;而要归断章取义, 雅俗兼收, 串合无痕, 乃悦人耳。此则情词稳称之难。宇内贵贱妍媸、幽明离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状,而填词者必须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此则关目④紧凑之难。北曲有十七宫调⑤而南止九宫, 已少其半;至于一曲中有突增数十句者, 一句中有衬贴数十字者, 尤南所绝无,而北多以是见才。自非精审于字之阴阳, 韵之平仄,鲜不劣调;而况以吴侬强效伧父喉吻⑥, 焉得不至河汉?此则音律谐叶之难。总之,曲有名家,有行家:名家者, 出入乐府, 文彩烂然, 在淹通闳博之士, 皆优为之;行家者, 随所妆演, 无不摹拟曲尽, 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志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 羡者色飞, 是惟优孟衣冠⑦, 然后可与于此。故称曲上乘首曰当行。不然,元何必以十二科限天下士, 而天下士亦何必各占一科以应之, 岂非兼才之难得而行家之不易工哉?予尝见王元美《艺苑卮言》⑧之论曲,有曰:北曲字多而声调缓, 其筋在弦;南曲字少而声调繁, 其力在板。夫北之被弦索犹南之合箫管,摧藏掩抑,颇足动人, 而音亦嫋嫋与之俱流, 反使歌者不能自主, 是曲之别调, 非其正也。若板以节曲, 则南北皆有力焉。如谓北筋在弦,亦谓南力在管可乎?惜哉元美之未知曲也! 由斯以评, 新安汪伯玉《高唐》 《洛川》四南曲⑨, 非不藻丽矣, 然纯作绮语, 其失也靡。山阴徐文长《祢衡》、《玉通》四北曲⑩, 非不伉傸(11)矣, 然杂出乡语, 其失也鄙。豫章汤义仍(12)庶几近之, 而识乏通方之见, 学罕协律之功, 所下字句,往往乖谬(13), 其失也疎。他虽穷极才情,而面目愈离,按拍者既无绕梁遏云之奇,顾曲者复无辍味忘倦之好,此乃元人所唾弃而戾家畜之者也。予故选杂剧百种, 以尽元曲之妙,且使今之为南曲者,知有所取则云尔。
万历丙辰春上巳日下若里人臧晋叔书。
(博古堂藏板《元人百种曲》卷首)
注释 ①“元以曲取士” 二句——元以曲取士,考《元史·选举制》及《元典章》皆无此事,纯系明人传说。据《太和正音谱》所载“杂剧十二科”名目是:一、神化道化, 二、隐居乐道,三、抱袍秉笏,四、忠臣烈士,五、孝义廉节,六、叱奸骂谗,七、逐臣孤子,八、拨刀赶棒,九、风花雪月,十、悲欢离合, 十一、烟花粉黛,十二、神头鬼脸。②“或西晋竹林诸贤”句——晋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号称“竹林七贤”。他们多好饮酒,借以抒发愤世嫉俗的情怀。③二藏——指佛藏和道藏,即佛教和道教的经典。④关目——配置在戏剧中各处的重要事迹。⑤北曲有十七宫调——据《中原音韵》载,元代北曲用六宫十一调,故称十七宫调。⑥吴侬强效伧父喉吻——吴侬,犹吴人。伧父,亦作“伧夫”。骂人的话,犹言鄙夫、粗野的人。喉吻,犹腔调、口吻。⑦优孟衣冠——楚相孙叔傲死,其子贫困,优孟着孙叔傲衣冠,模仿其神态,往楚王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傲复生,欲以为相。优孟趁机讽谏,言孙叔傲为相廉洁,死后妻子穷困不堪,楚相不足为。于是庄王召其子封之寝丘。事见《史记·滑稽列传》。后因为登场演戏为“优孟衣冠”。⑧王元美《艺苑卮言》——王世贞字元美,所著《艺苑卮言》十二卷,其中八卷评论诗文,附录四卷,分论词曲书画等。⑨“新安汪伯玉”句——汪道昆,字伯玉,新安(今安徽歙县)人。所作杂剧,存有《高唐梦》、《五湖游》、《远山戏》、《洛水悲》四种。⑩“山阴徐文长”句——徐渭,初字文清,后改文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著有杂剧《四声猿》,包括《女状元》、《雌木兰》、《玉禅师》(即《玉通》)、《渔阳弄》(即《祢衡》)四种。(11)伉傸(kang shuang)——刚正雄奇。(12)豫章汤义仍——汤显祖字义仍,豫章临川(今属江西)人。著有戏曲《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 (合称“临川四梦”)和《玉茗堂诗集》、《玉茗堂文集》等。(13)乖谬(guaimiu)——荒谬反常。
赏析 由元入明之后, 中国的戏曲艺术仍在发展。到臧懋循生活的明万历年间,作家辈出,流派纷呈,作品可谓汗牛充栋。但是,在臧懋循看来, “去元人远矣”。为了使当代人能够窥见元曲的真精神,他编辑了《元曲选》,以使时人在创作时有所取则。
为什么元曲艺术后人难以企及呢?
臧懋循首先从元曲产生的时代寻找了原因。元代以曲取士,统治者的鼓励,使得作曲成为一代时尚,这就使得天下读书人无不以作曲为能事,以求得个人闻达,故而出现了“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的局面。作曲的人多了, 人们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多了,好作品自然也就多了。作者从大处着眼,揭示出文学作品与时代,与取士制度之间的关系,是颇有见地的。
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求得戏曲艺术的复兴不能靠对于造成其兴盛的时代环境加以复制。因此,臧懋循对时代原因只是点到为止,而将绝大的篇幅放到了对戏曲艺术因素的探究上。他认为,曲是本于词的,但曲要作好,难度却比填词要大得多。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有三:一,词取材于诗, 只要能“夺胎”,便是好词。而曲源于词,取材却要广泛得多,上至六经、子史,下至稗官野语,无一不可入曲,要对这些内容巧加剪裁、串合无痕地融入曲子,难度自然很大;第二,曲不同于词的重要之处还在于,它是戏剧的脚本,必须具有表演性,使语言符合人物性格与特定场境,这就比词更难;第三, 曲的宫调很多,而且与词不同,其中有很多衬、贴,多的可达数十字,极富变化,这就更不易掌握。这些因素,使得曲远比词难做,但也正是由于这些因素,曲才成其为曲。
作为一个戏曲作家,能够在以上三方面同时取得成功,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元曲作家们为此创下了成功的范例。但是,在一个具体作家那里,难免会有所偏重。泛泛之辈不必去说他,即使一些较为优秀的作家也难免因各人的取舍而形成“名家”与“行家”的区别。二者之中,臧懋循对“行家”更为称赏,认为“称曲上者首曰当行”。这就是说,戏曲应当具有很强的表演性,它必须首先考虑为舞台服务的目的。辞彩、学识等并非不重要,但与“当行”相比,则是第二位的。元曲正是因为正确处理了这些关系,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拥有不朽的生命力。以此为尺度,臧懋循评价了明代几位著名剧作家创作上的得失:新安汪伯玉,过分讲究曲词的华美艳丽,影响了剧本思想内容的正常表达;山阴徐渭,格调高亢、情节离奇,可是用词鄙俚,缺乏文彩;豫章汤显祖,既注重内容,也注意文彩,可以说在精神上最接近元人,可是又有不合音律的毛病,“佶屈聱牙,多令歌者咋舌”。至于一般的作者,那就更不值一提了“面目愈离,近拍者既无绕梁遏云之奇,顾曲者复无辍味忘倦之好”,都是为元人所唾弃的角色。
臧懋循论曲尊元薄明,重北轻南。但他研究元杂剧的目的是为着发展当时的传奇提供历史借鉴,而不是把戏曲发展的车轮推回到逝去了的年代。他强调戏曲的舞台性和“当行”问题,正是为纠正明代戏曲创作脱离舞台倾向提出来的。当然,对徐渭、汤显祖、汪道昆的作品和王世贞的理论的批评也有偏激之处,一再强调元代以曲取士也不足征信,但这些并不防碍其论曲的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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