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序
大白这部诗集,本来早就可以出版了;去年3月间,他容纳了朋友们底催促把各诗稿汇集了之后,便由杭州封寄给我。来信说因为相知较深的缘故,要我代他,将有十分不满意之处的几首删了, 又转托友人怡怡先生画了封面在上海付印。我于转托一层便应允了, 而且怡怡先生也应允了;对于删诗的一层,我却不敢从命。后来经他恳切要求,总算勉强应允了他,但反复看了许久,也只替他删去了一首。他觉得不满意,这又重新取去, 自己大加删削,又添了些新作的,结果便成了这一部《旧梦》。
在这《旧梦》 (包含附录)里被写出的,仿佛也有我底梦,也有别的朋友底梦, 或者也有大白和我以及其余朋友彼此织就的梦。而且说不定,一部分还是你我人们共通的梦。一团梦影,今已历历聚在眼前;与大白曾会识或不曾会识的朋友,都可亲自移情鉴赏,这已不消我多所称述了。
我今所要, 为不曾会识的朋友们称述的,是大白的性情。我常说:大白底人是外冷内热的人,诗也是外冷内热的诗。我虽然曾被大白说是多情多感的人,而其实他自己,恰正是多情多感的人。外冷内热, 多情多感,这就是我心中眼中的大白。我心眼中的大白,能够在有憎恶时,便不掩饰地表出憎恶,在有愤怒时便不掩饰地表出愤怒;在有悲哀,有喜悦,有希望等等时,这也并不夸张地表出这等。我知道他,在心中也曾深想绝灭了憎恶愤怒等情感,在笔上却不曾丝毫掩饰过这一等。而他底不事掩饰写出来的诗文之间,据我所感得,正如毫不掩饰地做出来的行为之间,始终有所谓爱的精神贯穿着。他底憎恶, 只是对于爱不得处的憎恶,愤怒之类也只是对于爱不得处的愤怒。他从不曾对于他以外的任何整个而憎恶而愤怒。而与这同时,他也似乎并不曾对于任何的整个而喜悦而爱重。因为他于可喜悦可爱重的是,常希冀更可喜悦的更可爱重的。为了他, 是这样,所以表面上,便不免对于朋友乃至对于他自己,时常有所谓谴责和检束,而成了我所谓外冷,然而他底内心,却对于即使曾经陷害他的,也常有爱惜的心情,流露在不知不觉之间,这里便又成了我这所谓内热。我底心眼中,于今依然觉得,大白底人,是这样外冷内热的人,诗也这样外冷内热的诗。
我今更要, 为不曾会识大白的朋友们称述的,是大白这几年摆脱因袭的努力。他于艺术生活现实生活,都觉得常有因袭的重担压着他;他觉得尽力地挣扎,有时还不免被压住了,动掸不得。所以他最憎恨自己因袭的经历,常把彼比之猛兽,常对我叹息于摆脱不能尽净。说,“你要向前, 因袭却要你朝后。”即于这诗集,他自己最感着不满足的,也在这一点。而他底诅咒一切旧有的不良,据我所知道也便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在这一点上,有惊人的胆量,兼有惊人的毅力和能力。他曾因不肯炫示旧藏的缘故, 至于被人说为“一知半解”了,他也安然受辱。又曾被人在故乡排挤得一时穷无去路,而又委婉诱向迷阵, 他仍坦然耐苦,赶走他底前途。他这种努力,在我们故乡间, 已经收获了不少的好结果了。而在这诗集里,便是他从“旧梦以外”产出了 《旧梦》的原动力。
以上两点是我深信大白是如此,而且以为或者可以帮助不曾会识他的朋友们,更容易理解他诗文底一贯精神的,所以我就乘这出版的机会在此说出。至于他艺术手腕的如何,朋友们已可移情鉴赏,更不消我多所称述了。
1923年4月13日在上海
(《旧梦》,商务印书馆,1923.3版。
本文录自《陈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赏析 这篇文章是陈望道为刘大白的诗集《旧梦》作的序。
刘大白,是我国著名现代诗人,也是文学史家。早年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极具鲜明的五四色彩,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旧梦》集中,以表现农村社会贫富阶级对立的《卖布谣》、《田主来》等诗广泛流传。他的《成虎不死》等诗,在新诗史上第一次歌颂了反抗地主压迫而牺牲的农民,开拓了新诗的新领域。《红色的新年》、《劳动节歌》、《五一劳动歌》等,则歌颂了十月革命,透露出时代的曙光。他的诗,多采民谣,具民歌风。有一部分诗,旧体诗词气息较为浓厚。
陈望道是刘大白的浙江同乡,与诗人相交甚深。文章开头,对诗集的产生、出版等情况作了简单的介绍。接着谈到诗集,说得很简单很概括,只用了“一团梦影”这个词来形容它的内容。诗集是什么样子的,它有什么特点,作者都没说。那么,作者想“多所称述”的是什么呢?
“我今所要,为不曾会识的朋友们称述的,是大白的性情。”这是其一。陈望道了解、熟识的刘大白,是对真情不事掩饰的刘大白,是一味追求爱的精神的刘大白。但倘只如此,尚不足以使陈望道特别地为读者介绍他的性情。他的与人不同之处在于:外冷内热。人是外冷内热的人,诗也是外冷内热的诗。“外冷”,即从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对自己和对朋友的有所谴责和检束。“内热”,则是他那内在的贯穿了对爱的精神追求的思想情感。这种情感,流露出来就是,他对于有损于他本人的人,也常有爱惜之情。因此,刘大白的“外冷”,不是真正的冷,而是源于爱而不得处。爱,才是他的本质, 内热,才是他根本的性情。他的憎恶,他的愤怒,都不过是由爱而来的憎, 由爱而来的愤,是他对于所爱的一种特殊的爱的表达方式。作者是深深理解诗人并能体会诗人的这一感情的。
“我今更要,为不曾会识大白的朋友们称述的,是大白这几年摆脱因袭的努力。”这是作者称述的第二点。刘大白是个前清举人,这在五四新诗人中是不多见的。他自己曾说:“我因为沉溺于旧诗词中差不多有30年的历史,所以我底诗的传统的气味太重。由旧入新的过渡时代的诗人,本来就免不了这一点,……可是别人诗里传统的气味,都是渐减渐淡,以至于无的;我却做不到这样,差不多循环地复现着,至今不曾消灭,……” (《旧梦》付印自记)旧的时代,或多或少,都会给人身上留下印迹。无论是谁,处于什么时代,都不例外。这些传统的东西,有的有保留的价值,有的就必须得克服和抛弃。事实上,诗人刘大白是努力摆脱他沉重的因袭重担。但从客观的效果看,并不理想。艺术方面,他的某些诗作,不仅形式语言旧,格律也旧。社会生活方面,他本人的后期思想日趋孤寂颓废。他曾立于五四潮流的浪尖上尽显风采,但时代向前迈进的时候,他的步履却变得滞重,再也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传统的力量确实太大,因袭的后果也的确沉重。由此看,只有彻底清除掉传统中陈旧和衰朽的成分,接纳新时代充满生命力的新生事物,我们才可能不被旧的因袭所窒息。
全文整体结构连贯,首尾呼应。用语朴素、平淡。但朴素中有深意,平淡中见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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