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写给我的第二故乡准噶尔
《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写给我的第二故乡准噶尔·杨牧》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我常想,多难的人生应当有张巨伞,
这张巨伞应该是一片辽阔的蓝天;
我常想,郑重的生命应当有只托盘,
这只托盘应该是一片坚实的地面;
我常想,灵魂的宫殿应当有个窗口,
这个窗口应该是一双明哲的锐眼;
我常想,生命的航船应当有条长纤,
这条长纤,应该是辽远的地平线……
我得到了。从我亲爱的准噶尔;
从我的向往,从我的思念。
从那一条闪烁迷离的虚线之中,
从这一片沧桑变幻的天地之间。
云朵和牧歌,总是我不肯抛弃的乘骑,
车辙与大道,总是我不肯折曲的翎箭;
即使天边浅露的雪峰,也像白帆,
让我想到茫茫大海最远的边缘!
我博大广袤的准噶尔呵,
你给了我多少恢弘的画展!
黄沙,黄尘,黄风,黄雾……
曾经是这个风沙王国威虐的“皇冠”!
当第一顶帐篷搭进这历史废墟的时候,
我见到过。并为发黄的白骨心寒。
那时的天地像只猛兽大张的巨口,
——地平线,千百年来的死亡线……
黑沙。黑尘。黑风。黑雾。
也曾在这片处女地上肆无忌惮。
我见到过。见到过那个疯狂的年月;
见到过恐怖,见到过劫难。
当罪恶与冤孽蒲公英似地乘风撒播,
我也曾为大漠的晨昏感到迷乱。
我记得那时天地间像座血腥的牢狱,
——地平线,冷得发青的一条锁链……
但这一切都没有扼死准噶尔。
真的,没有。你看那炊烟。
你看那条田,看那条田娇嫩的葱翠;
你看那湖水,看那湖水深沉的湛蓝。
自然的风暴不曾堵塞金秋的通道,
人为的风暴也没有战胜绿色的必然。
而地平线呵,复又闪动少女的青睐,
——深情眷恋着时代的变迁!
这里变了。真的,变了。
你看那苗圃。你看那果园。
你看那林带,从那浓淡交融的纵深;
你看那长渠,向那美学透视的焦点。
也许正是经历了历史狭窄的胡同,
人们才更爱直率和平坦;
人们才发现天地豁开了理想的门扉,
——地平线,好一道诱人拥抱的光环!……
荒野的路呵,曾经夺走我太多的年华,
我庆幸:也终于夺走了我的闭塞和浅见;
大漠的风呵,曾经吞噬我太多的美好,
我自慰:也吞噬了我的怯懦和哀怨。
于是我爱上了开放和坦荡,
于是我爱上了通达和深远;
于是我更爱准噶尔人的发达的胸肌,
——每一团肌肉都是一座隆起的峰峦!
准噶尔人呵,失去的恐怕比别人更多,
因为他偏僻;但也失去了华贵的缱绻。
准噶尔人呵,得到的恐怕比别人更少,
因为他边远;但却得到了难得的辽远。
于是我赞美粗犷和爽快,
于是我敬重豪放与乐观;
于是我不信看不到辽远能“看透”一切,
——因为我愿将阻隔明天的一切看穿!
说什么“明天太虚”呢! 看不到的未必虚幻。
道什么“人生如梦”呢! 梦想也常常是理想的先遣。
地球上固然有太多的坎坷,(真的,太多! )
从太空望下——还不是一个旋转的椭圆?
而地球对人们是公道的,
每一个生命都给予一条地平线;
只要你走着,结结实实地向前走着,
未来的天地——不是:无缘;而是:无限!
呵,不出茅舍,不知世界的辽阔!
呵,不到边塞,不觉天地之悠远!
准噶尔呵,感谢你哺育了我的视力——
即使今后走遍天南地北的幽谷,
我也能看到暮云的尸布、朝晖的霞冠;
——日落和日出都在迷人的地平线上,
——死亡与新生,都是信念。
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
1980年于准噶尔
杨牧总是亲切地把准噶尔称作自己的“第二故乡”,这首诗便是诗人献给她的一支心曲。这是一首壮美的诗。贯穿全诗的那条闪烁迷离的地平线,是诗人情思的引爆线,也是诗人情思发展的牵引线。诗作始终围绕着这条具有象征意义的地平线,展开想象和联想的翅膀,让诗人的思绪在自然——社会——人所组成的复合空间中纵横驰骋,从而多角度多层次地观照生活与人生,揭示生活的本质与人生的哲理。诗作在描写准噶尔时,采用实境和虚境相结合的手法,展示了两幅不同的画面。一幅是由黄沙、黄尘、黄风、黄雾和“发黄的白骨”所组成的自然图景,“那时的天地像只猛兽大张的巨口,/——地平线,千百年来的死亡线”,这就形象地表现出准噶尔未开垦时的荒凉和死寂。另一幅画是由黑沙、黑尘、黑风和黑雾所组成的社会图景,象征着“那个疯狂的年月”,到处都是“恐怖”和“劫难”。“我记得那时天地间象座血腥的牢狱,/——地平线,冷得发青的一条锁链……”,这样的画面渗透着诗人强烈的生活感受,是诗人对生活实境的一种变形描绘,艺术地表现出那场“人为的风暴”给准噶尔带来的巨大的灾难。
从诗的艺术构思上看,诗人描绘这两幅昏暗的画面,决不是为了展览自然的灾难和人生的苦难,而是有意造成一种“蓄势”,为下面诗思的突转和推进作好铺垫。“但这一切都没有扼死准噶尔”;“自然的风暴不曾堵塞金秋的通道,人为的风暴也没有战胜绿色的必然”,这一突转,使诗情陡然掀起大波,诗的基调便由低沉向趋昂扬。在开拓者的心目中,地平线永远是“一道诱人拥抱的光环!”任何艰难和坎坷都阻挡不了人们追求希望和美好的步履。诗人还由此联想到自己所走过的人生之路:“荒野的路呵,曾经夺走我太多的年华,/我庆幸:也终于夺走了我的闭塞和浅见;/大漠的风呵,曾经吞噬我太多的美好,/我自慰:也吞噬了我的怯懦和哀怨。”诗人以一种达观的态度看待自己投身边疆的得与失,体现了生活的辩证法,诗中洋溢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随着诗情的推进,诗人还进一步抒发出自己对“开放和坦荡”、“通达和深远”的热爱之情,表达出对“粗犷和爽快”、“豪放和乐观”的赞美之意,并且郑重地表示“愿将阻隔明天的一切看穿!”不仅如此,诗人接下来又调转笔锋,驳斥那种“明天太虚”,“人生如梦”等消极落后的人生观,引导人们正确看待生活与人生。“地球上固然有太多的坎坷,(真的,太多!)/从太空望下——还不是一个旋转的椭圆?”这是从微观和宏观、局部和整体、现象和本质的哲学高度去启迪人们正确把握人生的真谛,从而激励人们树立起进步的人生观。“而地球对人们是公道的,/每一个生命都给予一条地平线;/只要你走着,结结实实地向前走着,/未来的天地——不是:无缘,而是:无限!”这质朴明朗的诗句道出了人生的至境至理,将全诗的思想和情感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到诗的最后,诗人不仅满怀深情地感谢准噶尔“哺育了我的视力”,而且以豪迈的情怀唱出了高亢激越的尾声:“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从而把诗情推向高潮。全诗就这样把描写、抒情和议论有机地结合起来,把对历史的回顾,对现实的展望和对未来的沉思交织起来,显得激情奔放而又哲理横生,境界开阔而又气势雄浑,诗思跌宕起伏而又层层推进,能给人以一种豪放雄壮的诗美感受。
这首诗大量采用了排比、对偶、反复等手法,造成一种奔放的气势,使全诗获得一种开合自如而又一气贯注的艺术效果,还给全诗增加了一种整齐对称,流畅回环之美。如开头一节诗,诗人一连用了四个“我常想”,把排比和对偶巧妙地揉合在一起,使这节诗既有排比句那种奔放的节奏,又有隔句对那种对称的美感,能行云流水般地展示出事物之间的承接转换,揭示出事物内在的本质联系。诗中还灵活地运用了反复的艺术手法。如:“我见到过。见到过那个疯狂的岁月;/见到过恐怖,见到过劫难。”这里,诗人运用了词语反复的手法,一连用了四个“见到过”,如暴雨直泻,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的满腔愤恨。再如:“地平线,千百年来的死亡线”;“地平线,冷得发青的一条锁链”;“地平线,好一道诱人拥抱的光环!”诗人运用了间隔反复的手法,对地平线进行反复吟咏,既有利于把各节诗行粘合在一起形成有机的整体,又有利于强化感情,深化主题,从而使诗取得了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审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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