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

2019-05-14 可可诗词网-诗经大辞典 https://www.kekeshici.com

    簋飧, 饮盒儿装得满满,


有捄棘匕。饭匙儿长柄弯弯。


周道如砥,大路好像磨平,


其直如矢。直得好像箭杆。


君子所履,贵人们来来往往,


小人所视。小百姓瞪着两眼。


睠言顾之,回转头看了再看,


潸焉出涕。忍不住双泪涟涟。



小东大东,远近的东方之邦,


杼柚其空。织机上搜刮精光。


纠纠葛屦,葛布鞋丝带缠绑,


可以履霜。穿起来不怕寒霜。


佻佻公子,漂亮的公子哥儿,


行彼周行。大路上来来往往。


既往既来,来了去去了又来,


使我心疚。真叫我看着心伤。



有冽氿泉,旁流的泉水清冷,


无浸获薪。别浸着割下的柴薪。


契契寤叹,为什么苦苦长叹,


哀我惮人。可怜我疲劳的人。


薪是获薪,谁要用这些薪柴,


尚可载也。还得拿车儿装载。


哀我惮人,可怜我疲劳的人,


亦可息也。休息难道不该。



东人之子,东方的子弟,


职劳不来。劳苦没人慰问。


西人之子,西方的子弟,


粲粲衣服。衣服鲜亮照人。


舟人之子,船户的子弟,


熊罴是裘。身上熊皮轻暖。


私人之子,家奴的子弟,


百僚是试(11)。都来当吏当官。



或以其酒(12),有人不少酒喝,


不以其浆(13),有人喝浆不得,


鞙 鞙佩璲(14),有人佩着宝玉,


不以其长。有人杂佩也没。


维天有汉,天上有条银河,


监亦有光(15)。照人有光无影。


跂彼织女(16),织女分开两脚,


终日七襄(17)。一天七次行进。



虽则七襄,虽说七次行进,


不成报章(18)。织布不能成纹。


睆彼牵牛,牵牛星儿闪亮,


不以服箱(19)。拉车可是不成。


东有启明,启明星在东方,


西有长庚。长庚星在西方。


有捄天毕,天毕星柄儿弯长,


载施之行。倒把它张在路上。



维南有箕,南边有座箕星,


不可以簸扬。不能拿来簸糠。


维北有斗,北边有座斗星,


不可以挹酒浆。不能拿来舀酒浆。


维南有箕,南边的箕星,


载翕其舌(20)。舌头不能伸长。


维北有斗,北边的斗星,


西柄之揭(21)。柄儿举向西方。


(采用余冠英译诗)



[注释] ①有:,装满食物的样子。②有捄:觩觩,弯曲的样子。捄,通“觩”。棘匕:枣木制成的匙。匕:匙。③周道:专指通往宗周的公路。砥:磨刀石,此处用作动词:磨平。④睠:回头的样子。⑤纠纠:绳索绕缠的样子。⑥佻佻:美好的样子。⑦氿泉:旁出的狭窄之泉。⑧薪是获薪:将此打割好的薪当薪用。⑨职劳:专职劳役。来:读如勑,慰问。⑩私人:指私家仆隶。(11)百僚:百劳(从《释文》说)。(12)以:用。(13)浆:薄酒。(14)鞙(juan)鞙:通“琄琄”,圆圆的样子。璲:瑞,美玉。(15)监:通“鉴”。(16)跂:歧。织女星三,下二如足分歧。(17)七襄:七驾。织女一日自卯时至酉时移动七次,即为七驾。(18)报章:布匹。报,高亨先生说借作紨,即布匹。章:花纹。(19)服箱:驾车。(20)翕(xi):缩。(21)西:用作动词:西向(柄)指。揭:举



[赏析] 《大东》一诗,在《诗经》中是很有特色的一篇。吴闿生说它“文情俶诡奇幻,不可方物,在《风》、《雅》中为别调。开词(当作辞)赋之先声。后半措词运笔,极似《离骚》,实三代上之奇文也。”现在我们来共同赏析这篇“奇文”。


《诗序》说:“《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说是谭国大夫所作,本无可稽考。这当是 一首民歌,作者谭国人,倒是可能的。谭国在今山东历城县东南,属于东方诸侯国,或即诗中所写的“大东”。《鲁颂·閟宫》说:“泰山岩岩,鲁邦所詹(瞻)。奄有龟蒙,遂荒(按:读若荒服之“荒”)大东,至于海邦。”又说:“保有凫(凫山)绎(峄山),遂荒徐宅(今安徽泗县北),至于海邦。”上几句诗就鲁国之东北方向言之,由“大东”至于海邦;后几句诗就鲁之东南方向言之,由“徐宅”至于海邦。据此,则吴闿生谓“小东”、“大东”指“东方大小之国”,恐非。旧说指东方远近诸侯之国,庶几近之。若坐实为某地,亦难。


《左传·庄公十年》“齐师灭谭”,此诗自不产生于东周。姚际恒认为作于幽王之时,亦无据。大抵说来,当作于西周时期。


西周初年,周公辅政,“三监”以奄叛。周公亲自东征,经过三年战争,平息了这场叛乱,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残奄,迁殷遗民,经营东都洛邑。以后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周公总管陕以东的地区,对东方诸侯国采取分区经营的办法,封姬姓大国以监视东人。周人为了加强对东方的控制,从宗周镐京到东方诸国,“辟开修(长)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逸周书》)这就是所谓的“周道”,亦称“周行”,即通往宗周的道路,这颇类现代的军事公路。这条“周道”给东方人民带来的是沉重的灾难,给西方人民带来的也是沉重的灾难。因此,在《诗经》里凡是写到“周道”“周行”的诗,如《周南·卷耳》、《桧风·匪风》、《小雅·四牡》、《小雅·小弁》、《小雅·何草不黄》等等,或嗟怀人,或哀征夫,或叹不归,都是表现西方人民忧伤服役之苦的。《大东》这首诗则从另一个角度,控诉西周统治阶级通过这条“周道”,残酷地榨取东方人民的血汗。


我们说这首诗“奇”,首先在于它表达的思想深刻。它善于通过形象化的手段,从当时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把周王朝残酷榨取东方人民膏血的罪行,极为生动地揭示了出来。


民以衣食为先,这首诗就是抓住当时经济生活的几个主要方面,有层次、有重点地一一展示出来。诗的第一章是写“食”,即写耕种的果实被攫取。 “有簋飧,有捄棘匕。”“有”即“”,即今语满满。 “簋”是古代盛肴馔的器皿。捄,即觩,弯曲貌。棘匕,是酸枣木做的匙勺。这满簋满簋的食品,却有弯弯曲曲的勺匙去舀它,这意味着东人耕作的成果被人吞吃了。那么,吞噬这丰盛食品的是什么人呢?笔锋一转,写到“周道”,它平坦、笔直,然而却散发罪恶的血腥味,西方的君子往往返返,东方的小人怒目而视,怒视这条吸血管吸干了东方人民的血液。“睠言顾之,潸然出涕。”“睠言”,《荀子》引作“睠焉”,《后汉书》作“睠然”,反顾的样子。朱熹说:“今乃顾之而出涕者,则以东方之赋役,莫不由是而西输于周也。”短短的八句诗,把西人的贪婪,周道的罪恶,东人的忧愤,全都和盘托了出来。


其次是第二章,进而写“衣”,即写东人纺织之物被攫取。“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姚际恒说:“唯此一句,实写正旨。”“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可”读为“何”(采俞樾说),东方人民的织物已被洗荡一空,那纠纠结结的麻鞋(一说为葛草编织的草鞋),怎么能践霜踏雪? 而那些西周贵族的花花公子们,在周道上“既往既来”,继续运走东人的汗水,怎不使我内心产生无限的悲哀。


复次,第三、四两章,再进而写“劳役”。“有冽氿泉,无浸获薪。”“氿泉”是侧出之泉,“获薪”即刈薪,砍伐下的柴薪。这两句是比喻,宋严粲《诗缉》说:“获薪以供爨,必曝而干之,然后可用;若浸之寒冽之泉,则湿腐而不可爨矣。喻民当抚恤之,然后可用。若困之以暴虐之政,则穷悴而不能胜矣。”西周统治阶级给东国人民带来的正是穷困、劳悴和嗟叹。“契契寤叹,哀我惮人。”“契契”即忧苦貌。“寤叹”即不寐而叹息之意。“惮”字鲁诗作“瘅”,“劳病”之意。“惮人”即劳顿病苦之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意思是说,如果把获薪当柴烧,还可以载之而去,以免继续为寒泉浸渍。可怜我们这些劳病之人,也该休息休息了,大有人不如薪之叹。他们为什么如此困顿而不得休息呢?第四章直接点明原因,是“东人之子,职劳不来”,是“百僚(从《释文》训劳,指劳事)是试”。他们专门从事劳役而得不到抚慰,各种沉重的劳役都强加在他们身上,这自然是不堪忍受了。特别是第五、六、七三章诗,又以幻想的形式深化诗的主题,更是奇幻之笔。


我们说这首诗“奇”,尤其表现在艺术手法上,有许多独到之处。这首诗的象征手法和巧妙的比喻,是很有特色的,因多已为人论及,这里姑且从略。此外,这首诗的鲜明对比手法,也是颇富特色的。它是根据诗的内容要求而巧妙安排的。诗的一、二章,写西人的“君子”、“公子”在“周道”中络绎不绝,是为了交代东人贫困、嗟叹、落泪的原因。而“东人”与“西人”的行动为“所履”、“所视”之类,也自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第四章,重点在表现东人与西人之间的生活悬殊,因而比较集中地使用了对比手法。“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这里,诗人善于抓住生活中最典型的事例,加以对照描写,而且是交互映衬,你中含我,我中含你,使形象的色彩更鲜明,意蕴更丰富。“东人之子”既是“职劳不来”,自然是形神憔悴;“西人之子”既是“粲粲衣服”,自然是无所事事。“舟人”即“周人”(采林义光、杨公骥说),他们既是“熊罴是裘”,就暗含百事不为之义。“私人”指“私属”,即奴仆,即指东人。因为他们在周人统治之下,实际上已沦为奴仆,所以自称“私人之子”。他们既是“百僚是试”,就暗含衣衫褴褛之义。这种语言的交互为用,使对比双方,其形象的意蕴更为丰富,收到言简意赅的效果。


本诗的另 一个特点是丰富的联想。这首诗“俶诡奇幻”,在表现手法上,堪与屈原的《离骚》媲美。它通过丰富的联想,巧妙地把现实的描写与奇异的幼想结合起来,把人间现实与宇宙星空巧妙地结合起来。


诗人丰富的联想是贯穿全诗的,前四章是在现实生活中游刃,由“簋飧”想到“周道”,由“杼柚其空”想到“西人之子”的粲粲衣服,想到“东人之子,职劳不来”、“私人之子,百僚是试”,都没有离开现实生活的土壤。


第五章以后,诗人的联想由人间突然转到天上,由地上一下飞到星空,又由星空转到人间,实在是奇幻莫测。这章诗的前四句依然是现实的描写(详后),后四句即跨入幻想的境界。“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姚际恒说:“此二句不必有义。盖是时方中夜,仰天感叹,适见天河烂然有光,即所见以抒写其悲哀也。”跂彼织女,终日七襄。”遥望跂然而居的织女三星,竟“不觉动‘杼柚其空’之意”(姚际恒语)。进而想到织女星的忙碌辛苦,说她“终日七襄”,“七襄”,甚难得其达诂,旧说是“七反”、“七驾”,指自卯时至酉时移动七次,自然十分辛苦。高晋生先生认为:“七疑当作才。……才,古在字。襄可能是织布机的古名。”(见《诗经今注》312页)这是说“织女”终日在织机上忙碌。


第六章笔锋一转,“虽则七襄,不成报章。”高晋生先生说:“报,借为紨,古代布和绸都称紨。章,花纹。二句指织女虽然天天在织布机上,然而织不成布匹,徒具虚名。”进而由“织女”及于“牵牛”星,“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由于联想到现实生活中赋税皆由“周道”出之而西的事实,所以诗人笔下的“牛郎”,也自然是徒具虚名的了。“织女”、“牵牛”尚且有名无实,那东方的启明星,西方的长庚星,更是徒具虚名的了。所以那曲曲有柄的天毕星,也只是斜斜地排列在太空之中罢了。


诗的卒章,诗人进而写到箕星和斗星也是徒具虚名,“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舀取)酒浆。”诗人进而由“箕”、“斗”的形象,联想到西人的残酷剥削,“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欧阳修《诗本义》说:“箕斗非徒不可用而已,箕张其舌,反若有所噬;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于东。”由此可见,诗人就是通过联想这座微妙的桥梁,把人间的社会现实与星空的幻想境界,有机地连成一体的。


我们说这首诗“奇”,还“奇”在其巧妙的结构。这首诗虽然是现实的描写与幻想的驰骋参半,但是这两部分并不游离,而是构想得十分缜密的。我们说它结构绵密,首先在于它首尾照应,虚实结合。如诗的首章以“棘匕”可以将东人之“簋飧”舀净,“周道”可以将东人之财物运光,实写西周统治者无止境的“敛民”,以至于东人“杼柚其空”;卒章以“箕”“翕其舌”,“斗”“柄之揭(举)”,虚写西周统治者的“敛民”。王先谦诠释这章诗说:“下四句与上四句虽同言箕斗,自分两义。上刺虚位,下刺敛民也。”这与诗的首章可以说是实写与虚写交互生辉,开头与结尾前呼后应。不仅诗的内容安排如此,即便在语言的运用上,如“有捄棘匕”与“载翕其舌”、“西柄之揭”,也有着明显的呼应关系。


其次,在于它构想的交互成文,绚烂多姿。全诗共七章均为“敛民”而发,首章侧重写“敛耕”;二章侧重写“敛”织;三、四两章侧重写“敛”役,以及由于重敛所造成的东人与西人之间的生活悬殊。五章由现实的描写转向虚幻的描写,“跂彼织女”与“杼柚其空”相合,六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与“有簋飧,有捄棘匕”也暗合。 至于卒章已如上述,既与首章相呼应,也与第四章相呼应。它以幻想的方式虚写东人贫困之因,只不过是把人间的现实生活内容,用非人间的形式表现罢了。这就使读者的思绪时而围绕着现实生活运转,时而又在幻想的世界里翻飞。文章也更因此而显得丰富多姿。


复次,在于它过渡自然,联系紧密。这主要说的是诗的各个组成部分章节之间联系紧密,过渡接榫极为自然。如 一、二两章写过敛食、敛织之后,第三章即写“惮人”之可哀,东人为什么成为“惮(瘅)人”呢,第四章一开头就点明是由于“职劳不来”,说明是敛役造成的,接着就写东人与西人之间的生活悬殊,进而说明“重敛”所造成严重社会后果。还显得联系十分紧凑。特别是诗的前半现实的描写,由第五章以后转为幻想的描写,这中间的转环是很不容易处理的。然而在诗人的笔下,却是过渡得十分自然的。这章诗的前四句依然是现实描写:“或以其酒,不以其浆”两句,是说西人花天酒地,而东人连水浆也喝不上。这是以东西人间食品的悬殊收束上文,与第四章东西人之间在衣饰、劳役等等上的差别相联接;“鞙鞙佩璲,不以(因)其长”两句,《郑笺》云:“佩璲者,以瑞玉为佩。佩之鞙鞙然,居其官职,非其才之所长也徒美其佩而无其德,刺其素餐。”显然这两句是过渡句,既实写了现实生活中的“周人”,又暗示了后面天汉中的“列星”。这就使得诗的前后两半接榫十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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