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正》

2023-01-12 可可诗词网-诗经大辞典 https://www.kekeshici.com

    浩浩昊天,浩浩老天听我讲,


不骏其德。你的恩惠不经常。


降丧饥馑,降下饥荒和死亡,


斩伐四国。天下人都被残伤。


旻天疾威,老天暴虐太不良,


弗虑弗图。不加考虑不思量。


舍彼有罪,有罪之人你放过,


既伏其辜。包庇恶行瞒罪状。


若无此罪,无罪之人真冤枉,


沦胥以铺。相继受害遭祸殃。



周宗既灭,都城如果被攻破,


靡所止戾。想要栖身没地方。


正大夫离居,大臣高官都逃走,


莫知我勚。有谁知我工作忙。


三事大夫,三公位高不尽职,


莫肯夙夜。不肯早晚辅君王。


邦君诸侯,各国诸侯也失职,


莫肯朝夕。不勤国事匡周邦。


庶曰式臧,总盼周王能变好,


覆出为恶。谁知反而更荒唐。



如何昊天! 老天这样怎么行!


辟言不信。忠言逆耳王不听。


如彼行迈,好比一个行路人,


则靡所臻。毫无目的向前进。


凡百君子,百官群臣不管事,


各敬尔身。各自小心保自身。


胡不相畏,为何互相不尊重,


不畏于天? 甚至不知畏天命?



戎成不退,敌人进犯今未退,


饥成不遂。饥荒严重兵将溃。


曾我暬御,只我侍御亲近臣,


憯憯日瘁(11)。每天忧虑身憔悴。


凡百君子,百官群臣都闭口,


莫肯用讯。不肯进谏怕得罪。


听言则答,君王爱听顺耳话,


谮言则退。谁进忠言就斥退。



哀哉不能言,可悲有话不能讲,


匪舌是出,不是舌头生了疮,


维躬是瘁。是怕自己受损伤。


哿矣能言(12),能说会道就吃香,


巧言如流,花言巧语来开腔,


俾躬处休。高官厚禄如愿偿。


维曰于仕,别人劝我把官当,


孔棘且殆(13)。危险太大太紧张。


云不可使,要说坏事干不得,


得罪于天子。那就得罪了国王。


亦云可使,要说坏事可以做,


怨及朋友。朋友要骂丧天良。



谓尔迁于王都,劝你迁回王都吧,


曰予未有室家。推辞那里没有家。


鼠思泣血(14),苦口婆心再劝他,


无言不疾。对我切齿又咬牙。


昔尔出居,试问从前离王都,


谁从作尔室? 是谁帮你造官衙?


(采用程俊英译诗)



[注释] ①昊天:皇天。②骏:与“峻”同,经常之意。③斩伐:残害。疾威:暴虐。④沧胥:沦是沉沦,胥是普遍。⑤勚(yi):疲劳。⑥辟言:法言,合理的话。⑦行迈:行走。⑧臻:至。⑨戎:兵戎,战争。⑩曾:则,含“只有”意。(11)憯(can)憯:忧伤。瘁:病。(12)哿:嘉。(13)棘:急。(14)鼠思:忧思。泣血:饮泣而至流血。



[赏析] 这是一位侍御官讽刺周幽王昏庸、群臣误国的诗。周幽王是西周的最后一个暴君,他宠爱褒姒,嬉戏烽火台,弄得国势日颓,民不聊生。居然要废太子宜臼(即东周平王),企图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宜臼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这样申侯便勾结犬戎攻周,竟将周幽王杀死于骊山之下,自此西周灭亡。本诗是在西周灭亡前的政治腐败时期,一位头脑比较清醒的幽王近臣,痛感国事日非,而发出的歌吟。


诗中揭露了周幽王的暴政,面对国势危艰,而无救乱济困之力,只能“鼠思泣血”,直陈时弊,指斥暴君和奸佞误国,显示了大义凛然之概。关于本诗的写作年代,还有人认为是刺周厉王之作,亦有人认为是平王东迁后,大臣痛定思痛、惩创前事之辞。主张西周诗者,清人方玉润作了有力的辩驳:“此诗不惟非东迁后诗,且西京未破之作,故望诸臣迁归王都。若西京已破,王室东迁,则勤王又自有人,岂待暬御相招?且其立言,别是一番建功立业气象,断不作‘鼠思泣血’等语。曰‘周宗既灭’者,周之宗室远去绝迹,不来相依耳,非宗周王国为人所灭也。”(《诗经原始》)主张东周诗者,立论根据是“周宗既灭”、“谓尔迁于王都”等语。其实是误解了这二句的含义。若说周已灭了,那么东周也是周,它还存在,不能说灭。“既”可作“即”解,当是即使之意的假设之词。再说“迁”字,在此可解为“还”意。胡承珙在《毛诗后笺》中说:“盖迁者移徙之名,其先自王都而出固可谓之迁,其自他处而还亦可谓之迁。《曲礼》坐而迁屦。注云,迁或为还。是迁与还字亦通也。”基于上述对“既”与“迁”二字的理解,可确认此诗为西周作品。它不是作于厉王时代,而为幽王将亡时所作。本诗题目与内容完全无关,而《诗序》说:“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说是政令多如雨,因而不得人心,似乎亦有道理。朱熹《诗集传》引刘安世的话说:“尝读《韩诗》,有《雨无极》篇………其诗之文,则比《毛诗》篇首多‘雨无其极,伤我稼穑’八字。”此说妥否,姑录以备考。


全诗共七章。


第一章,是借言天降饥馑而以刺幽王。古代人敬天思想至为严重,所以诗歌从“浩浩昊天”写起,说它是变化无常,不能保持经常的恩德。有时甚至“降丧饥馑”,使得天下的人都受其残害。笔触写的是天,实则是影射人间,直刺暴虐无道的周幽王。接着就诉说其“旻天疾威,弗虑弗图”的罪衍。对人民的威虐暴戾,就是犯罪,而不考虑改过自新,更其罪上加罪。特别不能容忍的是,经常颠倒黑白,有罪的人被轻易放过,并包庇他们的罪状;无罪的人遭冤社,居然受刑陷入囹圄而受尽苦难。“若无此罪,沦胥以铺”,是喊出了人民的共同呼声。先写社会乱形,以见天心之不平。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周幽王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国家已濒于全面崩溃的边缘,那些有德者自当痛心疾首,而忧思难忘的。文字不以意趣新妙见长,只是惊呼不平而令人深思。


第二章,是痛斥“邦君诸侯”的逃避自全。在国家遭受危难之际,人民流离无以安处。那些“正大夫离居”,而不顾别人的死活。至于三事大夫虽在朝未走,但不肯日夜工作为国效劳。封邦之君,封畿之侯,更是“莫肯朝夕”为国分忧。周幽王面对国之危难,应该拿出治国良策,从此变得好一些而从善如流,谁知他变本加厉,反而更为荒唐,继续残暴为恶。天怒人怨已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周幽王仍不思改而为善,乃复出为恶而不悛,那些大小诸臣更是逃之夭夭,各保其身,无人考虑匡国之计。正如清人方玉润所写的那样:“历数诸臣离心,匡国无人。时势如斯,庶几君心悔悟,乃更为恶。”(《诗经原始》)这样一来国家覆亡的命运,已是无法挽回,真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厦将倾,一切都趋于毁灭。


第三章,是揭露“凡百君子”的作恶多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那些诸臣贼子,在国家将亡之际,更是肆无忌惮地危害人民。他们不畏法度,逃避自保,实亦为恶而无惮忌。诗笔仍从问天开始,质问“如何昊天! 辟言不信?”不信法规之言,怎能做出好事来呢? 作者明知故问,给人造成许多悬想。既然昊天不听法度之言言,国家必无归宿。作者举例说道:“如彼行迈,则靡所臻。”意即像行路之人,没有归宿就永远没有止境。诗人进而问那些自称国之干城的“凡百君子”,何以在国家将亡之际,不思挽狂澜于既倒,只是“各敬尔身”,实质是犯罪,而为恶不敬其身。他们不知互相畏敬,更是不守法度,不畏于天神。宋人朱熹曾深沉地问道:“凡百君子,岂可以王之为恶而不敬其身哉?不敬尔身,不相畏也。不相畏,不畏天也。”(《诗集传》)


第四章,是自表己心的独深忧虑。兵连祸结,年复一年,根本不会消退。灾荒饥馑,日甚一日,无法立即停止。达官贵人,逃难保身,只有我暬御之人,眼看满目疮痍的现实,怎么也不能平静,而“憯憯日瘁”。他悲天悯人,独深其虑,愈见国之无人支撑。然而“凡百君子”,更是“莫肯用讯”。此等现象,举朝皆是,国家不亡,更待何时! 兵寇已作,王之为恶不减,饥馑已成,王之迁善不遂;凡百君子,不肯诤谰。国王还是喜听谀词,逆耳忠言总是被斥退。但是“曾我暬御”的忧国忧民,手无实权,想作中流砥柱亦是枉然,只能“憯憯日瘁”而已。“其意若曰,王虽不善,而君臣之义,岂可以若是恝(无愁貌)乎。”(《诗集传》)


第五章,是批评能言佞臣的巧言如流。承接上段,国王闭目塞听,百官“莫肯用讯”,使人有口难言。此段开笔就写:“哀哉不能言”,不是口拙舌笨,而是忧虑重重,致使“维躬是瘁”。此处实是明言苦衷,以表心迹。自己有口不能言,只好“百无聊赖以诗鸣”,写成这样千古不朽的诗篇。此相反,那些巧言佞臣,则是投国王所好,说尽人间好话。他们巧言惑听,因而高官厚禄,官上加官,享受无穷。忠者不能言,言者不必忠,鼓舌奸佞,乘虚而入,迎合暴君,而窃取利禄,实为乱世之害。朱熹叹息道:“盖乱世昏主,恶忠直而好谀佞类如此,诗人所以深叹之也。”(《诗集传》)


第六章,是说明在朝诸臣的进退有咎。此段“又代在朝诸臣自解,言出仕之难,进退有咎”(陈子展《诗经直解》)。前段从不能言说到能言,此段又从不可使说到可使,两段语势相似,语意深沉,使人不觉雷同之感。开头说大家都认为当官可解除国之忧愁,其实国难当头之际,是不可思议的。若“云不可使”,便要“得罪于天子”。因为他是昏君,总是要胡作非为。假如你说坏事亦“可使”,那么就会“怨及朋友”,受到各个方面的责难。


第七章,是诘责离居诸臣的不思报国。那些离居诸臣,在混乱稍定之时,又不肯迁回王都,其理由是“曰予未有室家”。至于忧思泣血去劝慰还都,重振王室朝纲,他们会嫉恨于心,无言而不疾首。诗人不禁发问:“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即是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从前离家逃走时,又有谁跟从你们去造房屋的呢?没有造屋,也狼狈鼠蹿,拚命逃跑;战事甫定,又用无家可归为借口,其实是不值一驳的。实际是惊魂未定,惧患之深,而不敢迅速返都共匡君失,所谓无家者,实非其真情。方玉润说得好:“末更望诸臣之来共匡君失,因诘责之,使穷于辞而无所遁,乃作诗本意。”(《诗经原始》)。只用寥寥几笔,归结出创作意图,确为精妙之笔


本诗寓精深于质朴,从细笔见本色,给人以深切的历史感和婉丽的诗情美,其艺术创造手法,自有许多独到之处。其一,起语宏壮,收句陡峭。诗的开头蕴藉宏壮,意深境远。既有天庭,也有下界,昊天浩荡,哀鸿遍野,一幅岁饥民乱的图景,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诗的结语,戛然而止。没有拖泥带水的赘述,未留余音杳杳的尾声,只是陡起一问:“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便突然收束。不丢余笔,却激人深思,确定是“收语陡峭,特有机锋耳”(陈子展《诗经直解》)。其二,言极沉痛,笔亦斩绝。诗中感叹宗室绝迹,无人救恶,作者于乱作无人止,民生无人遂之际,只有“鼠思泣血”,而言无所不痛。他立场坚定,态度激烈,直言不讳指责昏主,痛斥诸臣。其言“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正是鲜明对照,而“无言不疾”,寄托了作者的遥深之慨。其三,对比合说,明白晓畅。诗的笔锋所及,尽是用比照方法,写出是非之态。天与人,罪与冤,利与害,“邦君诸侯”与“曾我暬御”,不能言与能言,不可使与可使,等等,都是从对比中明白易晓地表现出来的,沉郁的情思流于笔底,读者合而观之,自可得出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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