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王逢原三首(其二)》
王安石
蓬蒿今日想纷披, 冢上秋风又一吹。
妙质不为平世得, 微言惟有故人知。
庐山南堕当书案, 湓水东来入酒卮。
陈迹可怜随手尽, 欲欢无复似当时。
中外都有不少才高而命短的诗人,北宋诗人王令(字逢原)就是其中之一。他以高尚的节操和卓越的才华闻名于世,而人们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与王安石的揄扬分不开的。王安石于至和二年(1054)由舒州通判被召入京,路过高邮,逢原赋《南山之田》诗往见安石,安石大异其才,遂成莫逆之交,并将妻妹嫁于逢原,为他四方延誉,使这位年轻诗人的作品得以广为流传。然而,嘉祐四年(1059)秋,逢原仅以二十八岁的青春年华而逝世,这怎不令王安石痛心疾首,黯然神伤!第二年秋天,便写下了三首悼念故友之作,这是其中的第二首。
《礼记·檀弓》上说:“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宿草就是隔年的草,意指一年以后对于已去世的朋友不必再哀伤哭泣了。“宿草”,后世便成为专指友人丧逝的用语,这里蓬蒿泛指野草,句意正是由《礼记》脱胎而来,暗喻故友虽去世一年,而自己犹不能忘情。当时王安石身在汴京而王令之墓则在千里之外的常州,然凭着诗人沉挚的感情与驰骋的想象,在读者眼前展现出一幅凄怆悲凉的画面。哀痛之情也于景中逗出,于是从坟地写到了长眠地下的人。
“妙质”二字,今人注本往往释为“美妙的品德、卓越的才能”云云,其实不然。只要一读原诗第一首的尾联:“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便可知这里是用《庄子》上匠石运斤成风的典故,这里的“质”指质的、箭靶,用以比喻投契的知己。因而“妙质不为平世得”一句是说世人不能像匠石深知郢人那样理解王逢原。据当时记载,逢原为人兀傲不羁,不愿结交俗恶献谀之徒,甚至在门上写道:“纷纷闾巷士,看我复何为?来即令我烦,去即我不思。”可见他清高孤傲的性格,其不为世重,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微言”是用了《汉书·艺文志》中“仲尼没而微言绝”的话,意指精辟深刻的思想言论。这句说只有深深了解死者的人才明白他的微言。言外之意,自己才是唯一理解王令的人,因而逗出下联的回忆。这两句用典熨帖精确而又不害词意畅达,并通过典实的运用,给原来枯燥板滞的议论注入了活力和丰富的意蕴,可见王安石铺排典故的娴熟技巧,陈师道怀黄鲁直诗:“妙质不为平世用,高怀犹有故人知”,即从此联化出。这两句对怀才不遇,知音者稀的感慨,关合彼我,虽是为王令叹息,也包含着对自身的感喟。
颈联是追忆当年与王令一起读书饮酒的豪情逸兴。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提点江东刑狱,按临鄱阳,王令六月中便去鄱阳与安石聚会,诗句就是写这次会晤: 庐山向南倾侧,犹如自天而降,对着我们的书案;湓水滔滔东来,像是流入了我们的酒杯。这两句以雄伟的气魄、丰富的想象、精炼的字句成为荆公诗中的名联。庐山如堕、湓水东来,已是雄奇绝伦,并以“当”与“入”两个动词作绾带,遂将自然景物的描写与人事的叙述融为一体,且气势阔大,令人可以想见他们当日豪迈的气概,诚笃的友谊,庐山、湓水便是他们的见证。这种昂扬的格调,宏阔的意境与前文凄凉悲慨的调子适成鲜明对照,而诗人正是以这种强烈的对照,表达了今日不可压抑的悲愁,同时也自然地引出了尾联无限的今昔之感。
诗人沉痛地慨叹道: 一切往事都随你的离世烟消云散,昔日的欢会已一去不返。全诗便在深沉的悲哀中戛然而止。
这首诗所以成为王安石的名作,就在于其中注入了真挚的情意,无论是对故友的深切思念,还是对人生知己难遇的怅恨,或是对天不怜才的悲愤,都是出于肺腑的至情。这正说明王安石不仅是一个铁腕宰相,同时又是一个富于感情的诗人。此诗通首以第二人称的口气出之,如对故友倾诉衷肠,因而读来恻恻感人。短短八句中,有写景,有议论,有回忆,有感叹,运用了想象、使事、对比等手段,总之,体现了王安石高超的律诗技艺,所以有人以此诗为他七律的压卷之作,恐也是不无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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