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仪凤①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②，将还湘③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④，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⑤，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⑥也。然而蛾⑦脸不舒，巾袖⑧无光，凝听⑨翔立⑩，若有所伺(11)。毅诘(12)之曰：“子何苦(13)而自辱如是(14)?”妇始楚(15)而谢(16)，终泣而对曰：“贱妾(17)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18)。然而恨(19)贯肌骨，亦何能愧避(20)?幸一闻焉(21)。妾，洞庭龙君(22)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23)次子，而夫婿乐逸(24)，为婢仆所惑(25)，日(26)以(27)厌薄(28)。既而将(29)诉于舅姑(30)，舅姑爱其子，不能御(31)。迨(32)诉频切(33)，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34)以至此。”言讫(35)，歔欷(36)流涕(37)，悲不自胜(38)。又曰：“洞庭于兹(39)，相远(40)不知其(41)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42)莫通，心目断尽(43)，无所知哀(44)。闻君将还吴(45)，密通(46)洞庭，或(47)以尺书(48)寄托(49)侍者(50)，未卜(51)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52)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53)，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54)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55)，宁(56)可致意(57)耶?唯恐道途显晦(58)，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59)恳愿(60)。子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且谢曰：“负载(61)珍重，不复言矣。脱(63)获回耗，虽(64)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65)问，则洞庭之(66)与京邑(67)，不足(68)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69)，有大橘树焉(70)，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71)带，束以他物(72)，然后叩树三发(73)，当有应(74)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75)书叙之外，悉(76)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77)!”毅曰：“敬闻命矣(78)。”女遂于襦(79)间解书，再拜以进(80)，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81)。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82)牧羊，何所用哉?神祗(83)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84)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85)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86)怒步(87)，饮龁(88)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89)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90)，幸勿相避(91)。”女曰：“宁止(92)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93)，引别(94)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95)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96)带，向树三击而止。俄(97)有武夫(98)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99)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1]大王耳。”武夫揭[2]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3]可达矣。”毅如[4]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5]止[6]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7]。”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8]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9]，砌以青玉[10]，床以珊瑚[11]，帘以水精[12]，雕琉璃于翠楣[13]，饰琥珀于虹栋[14]。奇秀深杳[15]，不可殚[16]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17]哉?”曰：“吾君方幸[18]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19]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20]—滴可包陵谷[21]。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22]—灯可燎阿房[23]。然而灵用不同，玄化[24]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25]，吾君邀以听言。”语毕而宫门辟[26]。景从云合[27]，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28]，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29]，夫子不远千里[30]，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32]，游学于秦[33]，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34]，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35]，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36]，舅姑不念[37]，以至于此。’悲泗淋漓， 诚怛人心[38]。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39]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40]，坐贻聋瞽[41]，使闺窗[42]孺弱[43]，远罹构害[44]。公，乃陌上人[45]也，而能急之[46]。幸被齿发[47]，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48]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49]，君以书授之，命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50]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51]。”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52]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53]，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54]，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55]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56]。”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57]地裂，宫殿摆簸[58]，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59]，朱鳞火鬣[60]，项掣[61]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62]绕其身，霰[63]雪雨雹，一时[64]皆下，乃[65]擘[66]青天而飞去。毅恐蹶[67]仆地。君亲起持[68]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69]。”因命酌[70]互举[71]，以款人事[72]。

俄而祥风庆云[73][74]，融融怡怡[74]，幢节玲珑[75]，箫韶[76]以随。红妆[77千万]，笑语熙熙[78]。后有—人，自然蛾眉[79]，明珰[80]满身，绡縠[81]参差[82]。迫[83]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84]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85]，香气环旋，人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86]，久而不已。

有顷[87]，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88]，执青玉，貌耸神溢[89]，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90]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91]所辱。赖[92]明君子[93]信义昭彰[94]，致达远冤。不然者，是[95]为泾陵之土矣。飨德[86]怀恩，词不悉心[97]。”毅撝退[98]辞谢，俯仰唯唯[99]。然后回告兄曰：“向者◇1辰◇2发灵虚，巳◇3至泾阳，午◇4战于彼，未◇5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6，以告上帝◇7。帝知其◇8冤而宥◇9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10激发，不遑◇11辞候，惊扰宫中，复忤◇12宾客。愧惕惭惧◇13，不知所失◇14。”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15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16曰：“顽童之为◇17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18。赖上帝显圣◇19，谅其◇20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21?从此已去◇22，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

[注 释]

①仪凤：唐高宗年号。②应(yìng)举下第：应科举考试落榜。③湘：湘江。④乡人有客于泾(jīng)阳者客：定语后置，即“有客于泾阳之乡人”。客，名词用如动词，旅居他乡。泾阳，今陕西长安县北。⑤疾逸道左：向道旁飞奔。⑥殊色：绝色，极美的女子。色，姿色，容颜。⑦蛾：蛾眉的简称，指美女的秀眉。⑧巾袖：借指身上穿的衣物。巾，束在外的腰带。⑨凝听：出神地听。⑩翔立：站着在回顾。翔，回顾 。(11)伺：等候。(12)诘(jié)：问。(13)子何苦：意即“子有何苦”。(14)自辱如是：即“如是自辱”，如此委屈自己。(15)楚：凄苦，痛苦。(16)谢：用言辞委婉地推辞拒绝。(17)贱妾：古时妇女对自己的谦称。(18)见辱问于长者：承蒙长者下问。见……于……，古汉语常用的表被动的句式。见，被。辱问，降低身份来问。长者，忠厚的人。常用来称对方，以表尊重。(19)恨：怨恨。(20)愧避：因羞愧而回避。(21)幸一闻焉：希望听一听我诉说的事。幸，希望。焉，语气助词。(22)洞庭龙君：洞庭湖的龙王。(23)泾川：指泾河龙王。(24)乐逸：“乐于逸”的省略。逸，放纵，荒淫。(25)为(wéi)……所……：古汉语常用的表被动的句式。为，被。(26)日：一天天。(27)以：连词，连接状语和谓语，可译为“地”。(28)厌薄：因嫌弃而冷淡。薄，轻视，看不起。(29)将：副词，乃，就。(30)诉于舅姑：“诉之于舅姑”的省略。舅姑，公婆。(31)御：管束。(32)迨(dài)：等到。(33)频切：频繁急切。(34)毁黜(chù)：为折磨人而赶了出来。黜，逐。(35)讫：完。(36)歔欷(xūxī)：即“欷歔”，哀叹悲哭的声音。(37)涕：泪。(38)胜(shēng)：能忍住。(39)兹：这里。(40)相远：相距。(41)其：舒缓语气的助词，不译。(42)耗：音信。(43)心目断尽：心思耗尽，眼睛望穿。(44)无所知哀：无法让家人了解我的悲伤。无所，没有什么办法。(45)吴：—般指江苏，有时泛指东南一带，这里特指湖南。(46)密通：紧挨。(47)或：假如。(48)尺书：书信。古时把信写在—尺长的竹简或帛上， 所以叫信是“尺书”。(49)寄托侍者：托付给您的仆人。这是一种客气的说法，表示不敢直接烦劳对方。(51)未卜：不知。(52)义夫：仗义的人。(53)恨无毛羽：遗憾的是身无双翅。恨，遗憾。毛羽，借代翅膀。(54)是何可否之谓：即“是谓何可否”，这哪里谈到可以不可以。之，宾语提前的标志。(55)行尘间：“行于尘间”的省略。尘间，人间。(56)宁(nìng)可：怎么能。宁，何，怎么。(57)致意：这里指送信。(58)道途显晦：路途有明暗之分。显，指尘间。晦，指水府。(59)乖：违背。(60)恳愿：诚意。(62)负载(zài)：借指旅途。(63)脱：倘若。(64)虽：即使。(65)而：再。(66)之：语气助词。(67)京邑：京城。(68)不足：不值得。(69)阴：南岸。水南岸背光，叫阴。(70)焉：于之，在那里。(71)兹：此。(72)他物：别的东西。(73三)发：三下。(74)应：接应。(75)君子：对男子的尊称。(76)悉：全、尽。(77)无渝：不要改变。(78)敬闻命矣：一定照办，这是敬重对方的说法。(79)襦(rú)：短袄。(80)进：进献、送上。(81)戚：伤感。(82)之：取消“子牧羊”这个句子的独立性。(83)神祗(qí)：神灵。神，天神。祗。地神。雨工：管下雨的神。(85)之类：这一类。之，此。(86)矫顾：昂首而视。矫，高举。(87)怒步：健步。怒，奋起，奋发。(88)龁(hé)：咬。(89)无别羊：“无别于羊”的省略。(90)他日归洞庭：“他日子归洞庭”的省略。(91)相避：躲避我。相，单指自己这一方。(92)宁止：岂只。(93)竟：毕。(94)引别：告别。(95)亡(wū)：通“无”。(96)易：解下。(97)俄：俄而，一会儿。(98)武夫：武士。(99)何所：什么地方。[1]走谒(yè)：前来拜访。[2]揭：分开。[3]数息：不一会。原意是呼吸几次的工夫。[4]如：依照。[5]乃：却。[6]止：使动用法，让……止步。[7]焉：他。指龙王。[8]谛视：仔细观看。[9]柱以白璧：即“以白璧为柱”，柱，名词用如动词，指“做柱子”。[10]砌以青玉砌：即“以青玉为砌”。砌，台阶。这里用如动词，指“砌台阶”。[11]床以珊瑚：即“以珊瑚为床”。床，名词用如动词，指“做床”。[12]帘以水精：即“以水精为帘”。帘，名词用如动词，指“做帘子”。水精，水晶。[13]雕琉璃于翠楣：状语后置，在翠绿的门楣上镶嵌着琉璃。雕，镶嵌。楣，门上横木。[14]饰琥珀于虹栋：状语后置，在七彩的栋梁上镶饰着琥珀。[15]深杳(yǎo)：深远。[16]殚(dān)：尽。[17]安在：宾语前置，在何处。[18]幸：驾临。君王到某处，叫幸某处。[19]少选：不一会。[20]举：用，拿。[21]包陵谷：淹没丘陵山谷。[22]发：点燃。[23]阿(ē)房(páng)：阿房宫，秦统一天下后，修建的一所方圆三百里的宫殿群，后被项羽—把火烧光了。[24]玄化：神奇变化。[25]精于人理：状语后置，对人类用火之道很精通。[26]辟：开。[26]景(yǐng)从云合：形容侍从人之多，像影子般地跟从，像云气一样聚拢。景，同“影”，名词作状语，指“像影子般”。云，名词作状语，指“像云气一样”。[28]设拜：行礼。[29]暗昧：愚昧。[30]不远千里：不以千里为远。远，形容词用如意动词，以……为远。[31]将有为乎：是有所为吗。[32]楚：这里指湖南。[33]秦：陕西。[34]涘(sì)：水滨。[35]风鬟雨鬓：形容受风吹雨打的样子。[36]薄：虐待。[37]念：体恤。[38]诚怛(dá)人心：确是令人心里感到凄惨。怛，伤痛。[39]以：才。[40]鉴听：察看，了解。[41]坐贻聋瞽：因而成了聋子瞎子。坐，因为。贻，留下，这里指贻害，造成不良后果。[42]闺窗：闺中。[43]孺弱：幼女。孺，幼童。[44]远罹(lí)构害：在远方遭到陷害。罹，遭到。[45]陌上人：行路人，不相识的人。[46]急之：以之为急。把这当成急事。急，意动词，以……为急。救。[47]幸被发齿：即“幸泽被发齿”，承蒙您加惠于我。被，遍及。发齿，借指自身。[48]哀咤(zhà)：哀叹。[49]有宦人密侍君者：定语后置。即“有密侍君之宦人”。密，贴近。[50]疾：赶快。[51]恐钱塘所知：恐被钱塘知这事。[52]致政：辞官。[53]失意：意见不合，不和。[54]同气：同胞手足。[54]有薄德于古今：即“于古今有薄德”。古今，历来。[55]縻(mí)系：囚禁。[56]焉：他。[57]坼(chè)：开裂。[58]摆簸：摇晃。[59]电目血舌：目光如电，舌头鲜红。[60]火鬣(liè)：鬃毛如火。鬣，颈上长毛。[61]掣(chè)：拽。[62]激：迅速而剧烈。[63]霰(xiàn)：米雪。[64一]时：同时。[65]乃：居然。[66]擘(bó)：分开。[67]蹶(jué)：跌倒。[68]持：搀扶。 [69]缱(qiǎn)绻(quǎn)：缠绵深厚的情意。[70]命酌：即“命酒”，吩咐设宴。[71]互举：互相举杯劝饮。[72]以款人事：以尽款待客人的礼节。人事，这里指待客的礼节。[73]祥风庆云：“祥”和“庆”，互文，都是祥瑞的意思。祥风和庆云都用如动词，指这些同时出现。祥风，和风，古人认为象征吉祥。庆云，五色云，古人认为是祥瑞之气。[74]融融怡怡：和乐的气氛。[75]幢(chuáng)节玲珑：幢节，旗帜和旌节。玲珑，精巧细致的样子。[76]箫韶：大磬。泛指乐器，借指音乐。[77]红妆：借指少女，美女。[78]熙熙：和和乐乐的样子。[79]蛾眉：像飞蛾那样长而弯曲的眉毛，常借指美人。[80]珰：玉制的耳饰，泛指饰物。[31]绡(xiāo)縠(hú)：绡，生丝织的绸子。毂，绉纱。[82]参差：长短相配。[83]迫：走近。[84零]：落。[85]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互文，即“红烟紫气或蔽或舒于其左右”。红烟、紫气，指彩色宫灯照耀下香炉发出的烟雾。舒，散开。[86]怨苦：形容词用如名词，指怨恨诉苦之声。[87]有顷：有一会儿。[88]裳(cháng)：裙， 古人男女都穿。[89]貌耸神溢：容貌出众，精神焕发。耸，高耸，比喻出众，不凡。溢，水溢出，比喻饱满。[90]尽礼：礼节周到。[91]顽童：指愚钝无知的人。[92]赖：依靠。[93]明君子：贤明圣德的人。[94]昭彰：卓著。[95]是：这。指龙女。[86]飨(xiǎng)德：享受恩德。飨，通“享”。[97]词不悉心：千言万语，难尽心意。悉，尽。[98]撝(huī)退：谦逊退避。[99]俯仰唯唯：鞠躬作揖，连连答应。唯唯，恭敬地连连应答的声音。◇1向者：刚才。◇2辰：辰时，上午七时至九时。◇3巳(sì)：巳时，上午九时至十一时。◇4午：午时，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一时。◇5未：未时，下午一时至三时。◇6九天：九重天。指天帝处。◇7以告上帝：“以之告上帝”的省略。◇8其：活用为第一人称代词“我”。◇9宥(yòu)：赦免。◇10刚肠：刚烈的性情。肠，心肠，情性。◇11不遑(huáng)：来不及。◇12忤(wǔ)：冒犯。◇13愧惕惭惧：即“惭愧惕惧”，惭愧而惶恐。◇14不知所失：不知犯了多大的过错。◇15无情郎：指龙女的丈夫。◇16怃(wú)然：不高兴的样子。◇17之为：作用相同的结构助词连用，可译为“的”。◇18草草：草率，鲁莽。◇19显圣：圣明。◇20其：你的。◇21我何辞焉：我怎能推卸其责呢。辞，推卸。◇22以去：以后。

[译 文]

唐朝仪凤年间，有个叫柳毅的书生，(到长安)赶考落榜了，准备回到湘江边(家乡)去。他想起有个同乡客居在泾阳，就去告别。走了六七里地，—群鸟(突然)飞起，惊了他骑的马，(那马)向道旁飞奔而去，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了下来。

(忽然)看见一个女子，在道旁放羊。柳毅惊讶地看她，原来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但是蛾眉紧皱，面带愁容，穿着都很破旧，她凝神地听着，站在那里回头张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柳毅问她说：“你有什么伤心事而这样委屈自己?”那姑娘开始露出悲伤的神情，用言辞委婉地拒不作答，后来她哭了起来回答说：“我(的遭遇)很不幸，今天承蒙您下问。虽然如此，但我的怨恨刻骨铭心，又怎能因羞愧避而不谈呢，希望您能听听我讲的情况。我是洞庭湖龙王的小女儿。父母把我嫁给泾河龙王的二儿子，我的丈夫沉迷于荒淫放荡的生活，被丫环仆人们所蛊惑，—天天地嫌弃我冷淡我，后来我就把这—切告诉了公婆，公婆溺爱自己的儿子，不能管束。等我说的次数多了，说得急了，又得罪了公婆，公婆折磨我把我逐出家门(牧羊)，才到了这般地步。”说完，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悲痛难忍。她又说：“从这里到洞庭湖，不知有多远，苍天无边，难通音信。心绝望，眼望穿，也没人知道我的悲苦。听说您要到湖南，(您家)和洞庭湖紧挨着，要是把—封信托交给您的仆从，不知您认为可以吗?”柳毅说：“我是一个仗义的人，听了你的诉说，心情激动，热血沸腾，遗憾的是没有双翅，不能振翅飞去。这怎么能说什么同意不同意呢!”不过洞庭湖是个深水世界，我只能往来于人世间，怎么能(到龙宫去)为你转达书信呢?只怕人间和水府明暗有别，道路不通，以至于辜负你诚恳的委托，又违背了你恳切的心愿。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指引我前去吗?”龙女哀伤地哭着拜谢说：“承蒙您答应了我的委托，望您路上多多珍重，我就不再多说了。倘若得了回信，即使是死了，我也要报答您的。(要是)您没有应允，(如何去洞庭的事)我怎么敢说呢;既然您答应了再问，(我可以告诉您，)到洞庭湖里同进京城没有什么值得认为不一样的啊。”

柳毅请她告诉自己。龙女说“洞庭湖南岸，那里有—棵大橘树，当地人叫它‘社橘’。您解下这衣带，系上别的东西，然后在树上敲三下，会有人来接引您。于是您就跟着他走，(去龙宫)不会有什么阻碍了。在捎信之外，还希望您把我向您讲的心里话，也转达给他们，可千万要照我的原意说!”柳毅说：“我一定遵命照办。”龙女就从怀里取出书信，再三拜谢，交付柳毅，向东方远望，愁泣不止，好像有着难以忍受的悲伤。柳毅也为她深感难过。于是就把信放进了行囊，又问她说：“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么用呢?难道说神灵也杀生吗?”龙女说：“这不是羊，是‘雨工’啊。”“什么叫‘雨工’?”回答说：“是雷公电母一类的天神。”柳毅回过头(仔细地)看那些羊，只见一个个都昂首而视，健步奋走，喝水吃草(和羊)很不—样。但个头的大小，毛色犄角同羊没有区别。柳毅又说：“我为您当了信使，有一天你回到洞庭湖，希望不要回避我啊。”龙女说;“岂只不回避，还应当像待亲戚那样招待您哩。”说完，(柳毅向她)告别向东走了。走不到几十步，回头一看，龙女和羊都不见了。

当夜，柳毅到涇阳辞别了他的友人。一个多月后，(柳毅)到了家乡回到家里，于是到洞庭湖去察看。湖的南岸，果然有棵社橘。他就解下衣带，在树上敲了三下。不大工夫有个武士从水里出来，对柳毅行礼，问他：“贵客是打什么地方来的?”柳毅没把实情告诉他，说：“我来拜访大王。”武士分开水指出一条路，带领柳毅前进。他对柳毅说：“闭上眼睛，不一会就到了。”柳毅依照他的话做，(一会儿)就到了龙宫。(他睁眼一看)才看见楼台亭阁相对而立，千门万户，奇异的花草，珍贵的树木，无所不有。武士让柳毅停下，呆在大殿的一角，说：“您在这儿等他。”柳毅问：“这是什么地方?”武士说：“这是灵虚殿。”仔细一看，只见人间珍宝，应有尽有。柱子是白玉做的，台阶是青玉做的，床是珊瑚做的，帘子是水晶做的，绿色的门楣上镶嵌着琉璃，金碧交辉的栋梁上装饰着琥珀。那奇丽幽邃的景致，说都说不完。

但是等了好久，洞庭君还没来，柳毅问那武士说;“洞庭君在哪里?”武士说：“我们大王刚到玄珠阁和太阳道士谈论《火经》去了，一会儿就完。”柳毅问：“什么是《火经》?”武士说：“我们的大王是龙，龙以水为神，拿一滴水就可以淹没丘陵山谷;道士是人，人以火为神圣，拿一盏灯就可以把阿房宫烧光。二者的功用不一样，变化也不同。太阳道士他精通人间道理，因此我们大王请他来，听一听他的议论。”话刚说完，宫门大开，许许多多的侍从簇拥着一个人，身穿紫袍，手拿青玉。那武士立刻起身说：“这就是我们的大王!”于是走上前去禀报。洞庭君看着柳毅问道：“这岂不是从人间来的人吗?”柳毅回答说：“是的。”柳毅就上前行拜见礼，洞庭君也回了礼，(然后)让柳毅坐在灵虚殿下。(洞庭君)对柳毅说：“龙宫幽深，我又愚昧，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是有什么见教吧?”柳毅说：“我柳毅是大王的同乡。生长在湖南，应考在陕西。前些日子落了榜，没有事骑着马在泾河边走，遇见大王的爱女在野外牧羊，风吹雨打，十分憔悴，令人目不忍睹。我于是问她(究竟)。她对我说：‘她受丈夫虐待，公婆也不体恤她，才到了这个地步。’说完泪流满面，实在令人伤心。她就托我(给她)带信，我答应了她，今天就为此到这儿来的。”说完，拿出信呈上。洞庭君看完信后，用袖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说：“这全是我当父亲的过错，我没能察看打听(小女的)处境，因而让我成了聋子瞎子，致使闺中弱女，在远方受苦遭罪。您是个过路的人，却能急小女之难。承蒙您施恩于我，怎敢辜负您的大德!”说完，又哀叹了好久。左右都为之流泪。这时，有个贴身太监在洞庭君的身边，洞庭君就把信交给了他，让他送进宫里去。不一会，只听见宫里人都在痛哭。洞庭君大吃一惊，对左右侍从说：“赶快告诉宫里，不要让她们哭出声来，恐怕被钱塘君知道。”柳毅问：“钱塘君是什么人?”洞庭君说：“是我的爱弟。他从前是钱塘江之长。现已不担任职务了。”柳毅说：“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洞庭君说：“因为他悍勇过人。从前尧做天子时，闹了九年大水，都是他一怒造成的。他近来和天将闹不和，又发了大水淹了五座山。上帝因为我历来还有点功德，就宽大了我弟弟的罪，但还是囚禁在这里，所以钱塘的人天天等着他回去。”

话没说完，忽然一声巨响，天崩地裂，龙宫摇晃，云雾翻腾喷涌。顷刻间一条赤龙，身长一千多尺，目光如电，舌头鲜红。鬃毛如火，脖子上拽着一条金锁链，金锁链还拴在玉柱上，千雷万电，周身激荡，霰雪雨雹，同时倾泻。居然冲破青天腾空而去。柳毅吓得跌倒在地。洞庭君亲自把他扶起，说：“不要怕，绝不会伤害您。”过了好一会，柳毅稍稍安下心，才镇定下来。于是向洞庭君告辞道：“希望让我活着回去，避免碰到他回来。”洞庭君说：“一定不会这样了。他去时是这样，回来时就不会是这样。希望(您能留下)好让我为你稍尽一点主人的情意。”于是吩咐摆酒，互相举杯畅饮，以尽款待之礼。

不一会，吹起了和煦的风，涌现了朵朵祥云，一派欢乐的气氛，(满眼是)制作精致光鲜艳丽的旗帜，(满耳是)紧随其后的乐队演奏的乐曲，无数的宫女，说说笑笑，和和乐乐而来。后面有一个人，天生丽质，华饰满身，绫罗绸缎的衣裳长短相宜。走近一看，原来就是从前那个托他带信的姑娘。然而(她)既像高兴，又像悲伤，泪珠不断地掉。彩色宫灯照耀下香炉发出的红烟紫云，在她的周围或聚或散，不一会，她回到宫里去了。洞庭君笑着对柳毅说：“在泾阳受虐待的人到家了。”洞庭君随即向柳毅告辞回到了宫里。不大工夫，就听到怨恨苦诉之声，久久不断。

过了一会，洞庭君又出来了，与柳毅喝酒吃饭。又有一个人，身穿紫衣，手拿青玉，相貌出众，精神奕奕，站在洞庭君之旁。洞庭君对柳毅说：“这就是钱塘君。”柳毅站了起来，急忙上前施礼，钱塘君也极有礼貌地接待客人，他对柳毅说：“我侄女不幸，被那无赖小子所欺辱。多亏贤明君子，见义勇为，把她远方受苦的事转达给我们。不然的话，这个孩子就成为泾阳的一抔土了。我们心里的感激难以用语言表达。”柳毅谦逊退让，连连打躬作揖，连连说不敢当。钱塘君说完，然后回头对哥哥说：“刚才我辰时从灵虚殿动身，巳时到了泾阳，午时在那里作战，未时回到这里。当中上了天宫，把事情对上帝讲了。上帝知道侄女冤屈，便原谅了我的过失。以前我受到的惩处，因而也赦免了。可是，因为了我刚烈之性发作，没来得及(向您)告辞，惊扰了龙宫，又冒犯了贵客，真是惭愧惶恐，这过失真不知有多大!”于是后退一步，连连行礼请罪。洞庭君问：“这次去杀了多少生灵?”回答说：“六十万。”“伤害了庄稼没有?”回答说：“伤害了八百里。”“无情郎哪里去了?”回答说：“把他吃了。” 洞庭君听了很不高兴地说：“那无赖小子心肠这么坏，确实不可容忍;但是你也太卤莽了，幸亏上帝圣明，不然的话，我又怎么能推卸责任呢!从此以后，不要再这样啦!”钱塘君听了，又拜了两拜谢。

[鉴 赏]

《柳毅传》写的是水府龙宫、人神恋爱的故事。整个故事包括受托传书，拒绝逼婚，结合成仙三部分。课本所选的只是第一部分。选文通过柳毅传书的故事，反映封建时代不合理婚姻制度下妇女的悲惨命运，赞扬善良人民的见义勇为、敢于同邪恶势力作斗争的精神，表达作者希望善良人民能获得幸福的愿望;同时也曲折地反映了中唐时代的社会面貌和社会矛盾。

这一部分可分为两个大段。第一大段写柳毅在泾水边偶遇牧羊道畔受夫家虐待的龙女，受托传书。第二大段写柳毅传书洞庭，龙女得救归来的经过。这一大段又包含三个主要情节，即：柳毅来到龙宫传书的情景;钱塘君怒“擘青天而飞去”救回龙女的情景;宴席上钱塘君补叙作战经过的情景。文中的柳毅既是主要人物，又是线索人物，其他人物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以及情节发展，都是从他所见所闻的角度来写的。

鲁迅先生说：与六朝小说的“粗陈梗概者相较”，唐代传奇的写作特点是“叙述宛转，文辞华艳”。而为实现“叙述宛转”的主要手段则是“施之藻绘，扩其波澜”。

所谓“施之藻绘”，就是在情节的叙述中融入一些情景的描绘。如柳毅往见龙君，着力描绘了水府的富丽堂皇。“柱以白璧[9]，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又如写钱塘君往救龙女，按六朝小说“粗陈梗概”的写法，只须“擘青天而飞去”六字，可传奇却用“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震人心魄地描写出“刚肠激发”，疾恶如仇，挣脱锁链，去惩罚恶类的神龙，腾空飞起的形象和气势，使人联想到永不驯服的钱塘江潮咆哮奔腾，势不可挡。又如龙女的两次出场，都是通过线索人物柳毅的眼睛从环境、肖象、神态、语言等方面来着力描绘，从而反映了柳毅在不同情境中的不同心境。这就使读者感到情景描绘的真切动人和它与情节叙述的融合无间。

所谓“扩其波澜”，就是使情节处处有曲折，处处有起伏。例如道遇见妇人，“牧羊于道畔”，“乃殊色也”，却“蛾脸不舒，巾袖无光”;柳毅问她“子何苦而自辱如是”，明明是“若有所伺”的牧羊女却“始楚而谢”;既然要托柳毅传书，却在对方郑重承诺之后，才告诉他如何去水府;两人已经告别，忽然好奇的柳毅提出：“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于是引出一段对神羊的描述。又例如柳毅来到水府，满以为马上会受到接待，却不料龙君正听“火经”，姗姗迟来;传书以后，满以为问题很易解决，却不料洞庭君一筹莫展;钱塘君往救，本来合情合理，却不料洞庭君担惊受怕，而结局却是钱塘归来，万事顺遂。中间又通过人物的交谈，补叙钱塘君过去的经历，使人物的性格在曲折的情节发展中更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