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宣州
白居易(公元772—846),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下邽(今 陕西渭南) 人,后随家迁居荥阳。德宗贞元年间进士,宪宗元和 年间曾任左拾遗、赞善大夫,敢于言事,写下大量讽谕诗,是中 唐新乐府诗歌倡导者。后因言事贬江州司马。历任忠州、杭州、苏 州刺史,晚岁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与元稹酬唱,号“元白”; 与 刘禹锡咏和,号“刘白”。有《白氏长庆集》。《全唐诗》编其诗为 39卷。
白居易自幼刻苦攻书,十五六岁就写下脍炙人口的 《赋得古 原草送别》,其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句,受到名诗人顾 况的赞赏。在长安虽初露锋芒,但政治上却遭冷遇,自称 “孤舟 三入楚,羸马四经秦。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 ( 《朱陈村》)。 南北奔波,吃尽苦头。
德宗贞元十五年(公元799),诗人叔父白季康任宣州溧水令, 宣州又是山水名区,吟坛胜地,因此白居易在叔父的引荐下,特 地到宣州拜见宣歙观察使崔衍,并以惊人的才华受到赏识。在宣 州,他有幸参加地方考试,诗题即为谢朓诗中名句“窗中列远岫, 庭际俯乔林”的《窗中列远岫》,白居易据题意立即写了一首形象 鲜明、情景相生的五言排律:
天静秋山好,窗开晓翠通。遥怜峰窈窕,不隔竹朦胧。万 点当虚室,千重叠远空。列檐攒秀气,缘隙助清风。碧爱新 晴后,明宜反照中。宣城郡斋在,望于古时同。
诗中紧扣谢朓诗句,描绘郡斋窗前远眺的秋山景色,也抒发作者 对前代诗人的景仰怀念之情。这次宣州之行,对白居易来说极其 重要。就在这时,他与当地的侯权秀才“俱为宣城守所贡”(白居 易 《送侯权秀才序》),去长安应试。当他路过当涂 (唐时属宣 州),还特地寻访李白遗踪,写下凭吊的诗章——《李白墓》: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垅穷泉骨,曾 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按: 此时李白墓尚在龙山。到宪宗元和十二年 (公元817),宣歙 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按李白生前愿望,才将其墓迁至离旧坟六里 的青山脚下。白居易从宣城来此,应该是清楚的。诗中的 “采 石” 只作为概指。这在古人诗中常见。如杜荀鹤在 《经青山吊李 翰林》诗中说: “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 在 《哭陈陶》诗中 又说: “耒阳山下伤工部,采石江边吊翰林。” 白居易面对眼前的 荒垅孤坟,感触万端; 既热情赞颂李诗具有 “惊天动地” 的艺术 魅力,又无限惋惜前辈大诗人的 “沦落”境遇。在悲悼 “诗人多 薄命”句中,当含作者的自怜之意。
冬去春来,白居易满怀信心地在长安应试,并顺利地 “中春 官第” 而名列第四。此时,诗人为自己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 名” ( 《及第后归觐》) 而无比喜悦,更想到荣誉的获得又来自宣 州的推荐,因而立即作《叙德书情四十韵上宣歙崔中丞(衍)》,表 白他“身忝乡人荐,名因国士推……幸穿杨远叶,谬折桂高枝”的 感激之情,并表示继续奋进和报答宣州父老 “提携增善价” 的恩 情: “擢第名方立,耽书力未疲……扶摇重即事,会有答恩时。”
白居易确实没有辜负宣州父老的推荐。此后他接连三登科第, 任翰林学士。宪宗元和三至五年作左拾遗,进入他“兼济天下”的 得意时期。自称: “身是谏官,手请柬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 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 《与元九书》) 写出 《新乐府》50首、《秦中吟》10首等大量讽谕诗,以诗歌干预时政。 这类诗,竟使 “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 军要者切齿”。然而诗人“不惧权豪怒,亦任亲朋讥。人竟无奈何, 呼作狂男儿” ( 《寄唐生》)。其实,他的 “狂” 只专向腐朽黑暗势 力而发; 对于人民,却又是“唯歌生民病”,对人民苦难寄予极大 同情。
白居易也确实没有忘记宣州。在他著名的《新乐府》组诗中, 就有两首取材于宣州,借以歌颂宣州劳动人民的智慧,鞭挞昏暗 的政治现实。其一,名 《紫毫笔》。题下自注:“诫失职也。”诗曰:
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 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毫虽轻,功甚 重,管勒工名充岁贡。君兮臣兮匆轻用。勿轻用,将何如?愿 赐东西府御史,愿颁左右台起居。搦管趋入黄金阙,抽毫立 在白玉除(台阶) : 臣有奷邪正衙奏,君有动言直笔书。起 居郎,侍御史,尔知紫毫不易致。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 价如金贵。慎勿空将弹失仪,慎勿空将录制词。
诗中,先强调紫毫笔原料的名贵、制作的精良,经过宣城工人精 心的选制,它尖利耐用,成为贡品;接着借题发挥,突现主旨:告 诫那些手执紫毫笔、身立白玉阶的近臣,应该忠于职守,敢于弹 劾奸邪,秉笔直书。一连串的排比句式,表达作者告诫失职官吏 的激动心情。
其二,名 《红线毯》。题下自注: “忧蚕桑之费也。” 诗曰:
红线毯,择茧缫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染为红线 红于花,织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 铺。采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 袜绣鞋随步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 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 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 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诗中,先写红线毯制作的艰辛过程,赞扬宣城织毯女工技艺的精 妙。宣州红线毯,原料优良,图案精美,质地柔软,丝缕含香,超 过传统的太原、成都名毯。如此名贵之物,亦仅是供宫中美人歌 舞践踏。诗的末尾笔峰一转,直指那些不惜劳民伤财以邀功取宠 的地方官吏,突现 “忧农桑之费” 的主题。结处,直接向 “宣州 太守”责问,其“愿歌生民病” 的爱憎感情尤为强烈。
白居易还在诗末作注: “贞元中,宣州进开样加丝毯。” 按 《新唐书·地理志》在宣州土贡中列有 “丝头红毯”; 又 《元和郡 县图志》宣州条下也说: “自贞元后,常贡之外,别进五色线毯及 绫绮等珍物。” 白诗的 “红线毯”,当属 “丝头红毯” 和 “五色线 毯” 之类。白居易贞元中到宣州,诗中所写乃亲身见闻,故任谏 官时借以抨击朝廷推行进奉这一掠夺民财的弊政。
白居易上述二诗,既深刻地揭示了社会问题,也集中地表达 了诗人对宣州人民的友好感情,是他“会有答恩时”的具体体现。 经过他的宣扬,宣州紫毫笔、红线毯不仅名扬一时,而且对后世 产生巨大影响:
从紫毫笔说,宣州人民世代保持制笔的精良传统,并不断创 新。如北宋时期,宣城的 “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 (梅尧臣 《次韵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他制作的笔就受到欧阳修、苏轼、 蔡君谟、黄庭坚等大文学家、书法家的一致赞许。黄庭坚在 《跋 东坡论笔》文中说:“东坡平生喜用宣城诸葛家笔,以为诸葛之下 者,犹胜它处工者。平生书字,每得诸葛笔则宛转可意,自以为 笔论穷于此。”黄庭坚自己也深有感受地在《谢送宣城笔》诗中说: “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 可见宣笔在当时享有的盛 誉。直到清代,诗人沈正曜还在诗中说: “独有宣州笔,千回郑重 看。名从白傅 (指白居易) 出,制拣紫毫难。” ( 《咏宣州紫毫 笔》) 今天,宣笔也正在政府扶持下重振声威,为世所重。
就红线毯说,更是名牌效益,后来居上。在当今国际商场上, “红线毯”,已被用来作为中国名贵地毯的美称。如新华通讯社报 道: 1981年西德法兰克福地毯展览会,一家地毯公司就特地翻译 白居易 《红线毯》 作为宣传广告,引起西德各界人士对中国地毯 的浓厚兴趣。中国地毯的特点是“色采庄重,高雅朴素”,使人有 “淡妆浓抹总相宜” 的美感。因而 “中国地毯在西德市场上受欢 迎”(《参考消息》1981年2月5日),出口量正在大幅度增加,为 祖国赢得了荣誉。国际商场选取白居易《红线毯》作为宣传广告, 这不仅赞美中国地毯传统织艺的精妙,也反映了新中国工人阶级 的无穷智慧。古老的宣州,也因这首诗而名扬海外,增添了动人 的神采。所以白居易被宣州人民选入敬亭山先贤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