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羌村三首》全赏析

2023-08-28 可可诗词网-名诗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羌村三首 

杜甫

峥嵘赤云西,   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   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   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   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   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   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   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   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   故绕池边树。

萧萧北风劲,   抚事煎百虑。

赖知黍秫收,   已觉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   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     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     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     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     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   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     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     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     四座泪纵横。

《羌村三首》组诗,写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6)。两年前“安史之乱”爆发,杜甫从长安逃出,把自己的家小安排在鄜州(今陕西富县)城北一个农村里。这个村大约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之地,当地羌族较多,故称“羌村”。

自玄宗逃往四川之后,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闻讯,即北上投奔肃宗,路上却为叛军所俘。在长安住了八个月后,于至德二年四月,杜甫不顾生命安危,由金光门逃离长安,奔至肃宗当时的行在(临时驻地)凤翔。肃宗授以左拾遗官职。这是一个青袍的从八品小官,职责却重大,专对国家政事提意见。因杜甫直言敢谏,得罪了皇上(疏救宰相房琯)。这年闰八月,被放还鄜州省亲,实际是让他离开朝廷。杜甫回家后,写了著名叙事长诗《北征》,同时,又写下了《羌村三首》这组五古。

这组诗,“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绝,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宛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真国风之义,黄初之旨,而结体终始,乃杜本色耳。”(详见明人王慎中《遵岩集》)

在此,我想着重解说第一首,其他二首略说大意和一些存有争议的问题。

组诗第一首,主要写杜甫返家后,战乱中亲人别后重逢时的悲喜交集的感人情景。

 

其 一

 

(主要写初见——喜)

 

这首古风,十二句,前四后八,各咏农村景象和归客与妻孥、邻人相聚情状。

先看前四句:农村傍晚景象——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杜甫回家,是在闰八月,正值初秋。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峥嵘,原义是山岳高峻的样子,此借以形容“赤云”。傍晚的太阳特别红火,把云峰染成了赤色。日脚,是指太阳从云缝中射出的光柱,正像太阳自东而西行走的“脚”一样。因古人不知道,在转动的是地球,而不是太阳这颗恒星,故有此语。这是写“秋日西下”的晚景。

杜甫的家是贫困的,没有高楼大厦,而是居住在十分简陋的房子里。门,是用树枝扎成的“柴门”。当晚时分,鸟雀归巢了,在外纷飞觅食的鸟雀,现在聚拢在一起,不免有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噪声。就在这个当儿,“归客千里至”。这个“归客”,就是诗人自己。他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到自家的“柴门”边,首先迎迓他的是叽叽喳喳的鸟雀。是否还有诗人的妻儿呢?诗人没有点明,让大家自己去揣测:很可能有妻子迎接,她“倚门而望”,不知有过多少次了,但都以失望而终。而这次,仅仅是这次,终于“望”着了丈夫的归来。也可能并没有妻子在迎接。因为杜甫离家一年多了,又是兵荒马乱年头,一直杳无音讯,还听到过谣传的“噩耗”呢。妻子“望夫”的热情,或许已经冷却了。

这四句诗,就是描绘这样的一幅“荒村日暮诗人归家图”,很逼真、很动人。

接着后边八句:归客与妻孥、邻人相聚——

请看前四句: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妻孥,孥者,子也。此乃偏义复词,偏在“妻”,即杜甫夫人杨氏。怪,奇也,惊异,不是“责怪”。这是说,妻子看到一直杳无音讯的丈夫,突然在眼前出现,不禁愣住了。为什么?前边说过,杜妻不知多少次倚门望夫,次次以失望告终,现在不期而遇,在这兵荒马乱年代,自己的丈夫居然还活着,而且就站在眼前,还不“可怪”——惊异吗?这个“怪”字,用得好极了:它不仅表达了一般久别重逢的感情,而且将“疑人疑鬼”的复杂心态,也深刻而生动地揭示了出来;并且又为下边的“惊定还拭泪”的诗句作了铺垫。一个‘怪“字,包含了多少感情呵! 既惊又疑,既喜又怨;一个“在”字,也包容了战乱、颠沛、和“九死一生”等许多内容。诗人用词遣字,真是丰富而深刻。

由于有上句乍见时的“怪”,才有下句的“惊定”。在惊异之余,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了。但是,想到丈夫离家的这一年多的艰险历程(包括丈夫的九死一生和自己的担惊受怕),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受尽了千辛万苦;喜的是久盼的丈夫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然而,总禁不住要落泪。这是悲喜混杂的“泪”,是在特定场合下难以自禁的“热泪”。

为什么会这样呢?“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这两句诗,为其揭示了原因。其实,这两句诗是此诗的中心环节,全诗的一切,都是由它而生发出来的。前面所说的“家人乍见而骇”,后文的“邻人的遥望而怜”和“人生梦寐之感”,等等,无不发端于此。这十个字,把乱离年代为人之艰难和生死无常的现象,作了高度而逼真的概括。大家试想,在烽火连天之中,死人是常事,存活倒是少见。这是一种什么世道啊! 对此,杜甫有亲身体验,他曾经几次遭到生命危险:头一次投奔肃宗,途中为叛军所执,有生命危险;第二次,在肃宗朝廷任左拾遗,得罪皇上,如无张镐的营救,也几乎丧命,诗人将这个真切的生活体验,凝成简短的诗句:“生还偶然遂”。遂,是如愿以偿的意思。在这种年代,人们要能活着归家是多么不容易呵! 杜甫这次“生还”,确是九死一生的偶然碰上的现象。请大家细细咀嚼这句话,是具有多么沉重的分量呀,是由多少血泪凝结成的诗句呵! 因此,“偶然遂”三字的含义,应当好好体味。

接下去看这两句——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住过农村的人都会有此经历:一家有“客”,邻人围观。如若“游子返家”,更是问长问短的。为什么写“满墙头”呢?是“邻人爬满墙头”呢?还是人站墙外,探头过墙望“客”?我看二者都有可能。如以北方农舍隔墙一般不高的特点看,后者更接近实际。因为家人、妻儿刚刚见面,围观者当然不好意思马上闯入别人家中的。否则,不是“喧宾夺主”,有失礼仪吗?“歔欷”(xūxī)是个象声词,表示哽咽、抽泣的意思。是说村人们见到杜甫家人初见景象,也不由地引起感叹,以至歔歔欷欷地抽泣。不出声之哭,谓之“泣”,是人们极度悲伤和感动的产物。

最后二句——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等到邻人们走了,夜已很深。阑(lán),残也,尽也。这里的“阑”,是“尽”的意思,夜阑,即夜已深。但是,杜甫与家人阔别一年多的双方所经受的苦难和思念,是说不尽的。夜早尽而话未完,怎么办呢?于是,一再点上蜡烛接着说。这里的更,此为“再”、“又”的意思,不断地更换。在那昏暗的烛光下相对而视,宛如在梦中一样。正如宋人晏几道在一首词所说:“今霄剩把银照,犹恐相逢在梦中。”(见《鹧鸪天》)

最后这句“相对如梦寐”,值得细细体会。因为它有多方面的含意:①辞浅意深,朴实如话,但意境深邃,内涵极丰;②战乱中阔别,但又终于“生还”相聚,思念之情和遭遇之苦,相对倾诉,讲不完,说不够,足见其情挚意切;③对这种侥幸生还的团聚,心里总不踏实,心境难平,恍若相见于梦中。这些含义的发挥,就把战乱时代,妻离子散,悲欢离合的真情实景,艺术地再现了出来。

 

* * * *

 

这首诗篇幅不大,可是包含的“意蕴”丰厚。短短几行字,既写了农村外景,又写了室内之景,还把杜甫和家人、邻里等各种人的形貌声情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面前。其实,何止于此! 它通过杜甫一家的离合遭遇,反映了整个乱离时代的千家万户的境况。它表现得事真情深,说的全是真心话,抒的又是真感情,把一般的东西都删去了,摄入诗中全是从生活矿石中经过“提纯”的最精粹、最纯真的结晶品。因此,此诗具有很高的典型性和特强的感染力。无怪乎,明人王慎中赞之为:“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绝”,确非过誉之辞。

对于下边二首诗(即《羌村三首》其二、其三),不打算逐字逐句解说,只说说它的大意和它的中心思想,并对其中一些疑难词句,作必要的说明。

 

其 二

 

(主要写妻与孥——忧)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黍秫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清人仇兆鳌注此诗时说:“此章叙还家后事,承上妻孥来。”是的,这首诗的中心思想,就是写还家后的感受。它的大体意思是——

我已年老了(其实他在那时还不到五十岁),死里逃生地活了下来(即“偷生”),现在回家本应很高兴,但想到今后日子怎么过?又不免“还家少欢趣”,回了家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地方。

孩子总在身边转来转去,希望同父亲亲热亲热,但再看父亲的愁容满面,又有点害怕,于是走开了。

想到往年夏天,经常在池边树下纳凉(即“追凉”),现在又到这里来徘徊着。

九月的天气,已是北风劲吹了,细想过去的桩桩件件旧事,越想越难受,各种忧虑在心头煎熬,实在难过。

幸好,这时正是秋收季节,粮食已经收获,可以用这些高梁(即“秫”等)酿酒了,并且挺快,已觉得酒已从“糟床”(即“酒榨”)中向外流淌呢。

现在,有了酒,我就可以慢慢喝,姑且拿这个安慰安慰自己,度过这个苦难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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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对一些疑难诗句作些说明:

诗中说“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对此,历来有两种解释:①古人吴见思《杜诗论文》认为,“娇儿绕膝,以抛离之久,畏我复去耳。”②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不离膝’,乍见而喜;‘复却去’,久视而畏。此写幼子情状最肖。”今人对此解释,有依“吴说”的,如《大学语文》认为:畏我复去,只怕我又要离去。也有从“仇说”的,如马茂元等同意“久视而畏”。还有朱本《作品选》认为,倾向于“仇说”,但又注明另有别说,表示“两说并用”。《唐诗选》倾向于“吴说”,但不排斥“仇说”。

我看“仇说”为是。这里一个关键词是“却”字。这是退却之“却”,不是转折之“却”。若说“离家”,怎么可用“却”呢?有的把“却”解成“仍”、“还”,更说不通,那样,“复”作何解?小孩子见到父亲板着面孔,怪吓人的,不禁后退了几步,倒是合情合理的。

 

其 三

 

(主要写邻人之情——哭)

 

《羌村》第三首,化笔墨略多,前二首只十二句,此首十六句。全诗写道——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植浊复清。苦辞: “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这首诗,着重写邻家父老深情相访。前八后八,各自一层意思。现先看前八句的大体意思——

一群家鸡在乱啼,正当鸡在打架时来了客人(即邻人);主人将鸡赶开后,才听到“客人”敲门声(“叩柴荆”)。

原来是村里的几位父老乡亲,特为我远行归来而到家看访慰问的(此处的“问”,是慰问之意)。他们各人都带了礼物,从壶中倒出浊酒与清酒,交互递酙,各领村农酒味。

这是此诗第一层意思,接下的八句,又是一层意思,写饮中问答,其辞包含悲凉之情。诗之大意是说——

父老们反复对杜甫说:“您别嫌弃这酒味太薄,因为黍秫地没有好好耕种;这战乱一直没有完结,孩子们(即“儿童”,父老称壮丁之辞)全被抽去东边打仗了。”

众父老呵,杜甫我为大家唱一支歌吧! 谢谢父老们在这艰难境况下对我的深情厚意。唱罢,我只是仰天叹息,而在座的人们都掩面哭泣,涕泪沾襟。

为什么出现这样情况?

这是因为同处于一个乱离时代,有着共同遭遇,相关命运。因此,也都具有相似的心境,共同的感情,这样,引起共鸣,是意料之中了。

 

* * * *

 

在这首诗中,有几个词语要加以细察。比如:

①诗之开头的“鸡叫”,正好与首章的“雀噪”相呼应,同是为突出农村“荒寂之景”而设的。这里的“客至”与开头的“客至”虽为两指(即开头是指“千里归客”的诗人自己,这里是指“邻里之客”的邻家父老),但彼此同是身逢乱世之人,都在“遭飘荡”之中,痛痒相关,休戚与共。现在,杜甫回了家,成了“非主之主”,父老村民“反主为客”。这是一种特殊的主客关系,也正是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生还偶然遂”的内容。

②这里的“为父老歌”,不是欢乐的歌唱,而是“长歌当哭”之歌,是一曲悲歌。这里的“艰难”二字,含蕴极丰:既写世乱之状,又言国家之忧;既述身世之感,又诉生计之窘。如此种种内容,全囊括于这“艰难”一词之中。因此,最后的“仰天叹”,正表示了世人对乱世之无可奈何之心;“泪纵横”,恰当地、真实地表现了“乱离人”的深重苦难。这里的“泪”与首章的“泪”,汇成了一片汪洋的“泪海”,激起了忧国忧民的巨浪(心潮),使诗人发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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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羌村三首》,我们清楚地看到杜诗那种“沉郁顿挫、含蓄浑厚”艺术风格在本诗的体现。同时,也更好地领会到前人之所以赞其诗为“诗史”、赞其人为“诗圣”的道理所在。诚然,杜甫的政治生涯是很短促的,最高官职只不过是四个月的“左拾遗”,一个从八品的皇帝身边的谏官。但是,他却是一个政治性极强的诗人。他现存1445首诗,极大部分都叙述着时代的苦难、国家的安危和民众的颠沛,具有极浓的政治和社会内容,具有很高的人民性。

《羌村三首》组诗,虽然不像“三吏”、“三别”和《北征》,《咏怀五百字》等诗歌那样正面地讲论时事,反映社会,是属于显而易见的“诗史”。但是,从诗歌形象地再现杜甫当时生活片断中,也不难看出“安史之乱”时唐代社会的一个侧面,让人感到那个时代的脉博。诗人是极愿在国家危难之秋,为朝廷效力的,但他却被无情地“放还”,赶出了朝廷。诗歌反映了诗人此时此刻的种种感受:对国、对家、对往事、对今事,以及对今后之日忡忡忧心,使人看到这位“诗圣”的纯洁、高尚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