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羌村三首》意境解读
所谓古诗,是与唐以后的近体诗相对而言的,它本无平仄声律方面的要求。唐以后,由于受到近体诗格律的影响,出现一种也讲究平仄对仗的古风,称为入律的古风。《诚斋诗话》中所举的杜甫的《羌村》和陈师道的《送内》皆属此类。这类古风,既有格律诗的声律之美,又有古诗深闳的篇幅和灵活的结构,可以从容铺排、婉转述情,可以说兼得二体之美。当然,作为不同作家,在这类以叙事言情擅长的入律古风中也会呈现不同的风格。柳宗元的古风,诗话中虽未举诗例,但从他的《南涧中题》等五言长韵来看,是平淡简朴,婉转而有思致; 杜甫的 《羌村》和陈师道的《送内》则以婉转周至、一唱三叹垂范于后人。所谓一唱三叹,是一种咏物抒情的方法,即围绕某一主旨从不同的侧面加以咏叹,它就像一轴居中,四方幅凑,婉转周至、迢递数驿;又如主帅临帐,百神呵护,振臂一呼,八方云集。从而使读者对其欲咏之事、欲达之旨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杜甫的这首《羌村》就是围绕战乱之中偶然生还这件事,从环境、从自身、从妻子、从邻人多方咏叹,借此表达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
一是妻孥的惊叹。至德二年 (757年),身为左拾遗的杜甫为疏救宰相房琯触怒肃宗,放还鄜州羌村探亲。从至德元年(756年)六月杜甫离开鄜州亲人奔灵武到第二年八月返羌村,时间不过十四个月。若在和平时期,这短暂的离别不会带来多大的震动和伤感,但这却是在战乱之中,不但战事如白云苍狗、吉凶莫测,而且杜甫本人又曾陷贼被拘于长安,生死未卜。现在突然归来,就成了从天而降的大喜,所以妻孥的表情是“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怪”是“惊怪”,不敢相信亲人平安归来这个眼前事实,直到确认这是真实的存在时才喜极而悲、泪流满面。这泪水中包含着亲人相见时的欣喜和宽慰,也包含着亲人相隔时的惦念和担忧。总之,“怪我在”是个违反常情的心理,“还拭泪”是个违反常情的动作,而这种违反常情的心理和动作,又正是乱世之中极为正常的心态。接下去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还是在强调面对事实而不敢相信是事实;“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是强调相见的依恋和对离别的担忧——战乱使孩子也早熟了。如此反复咏叹,更加突出了战乱给社会、给家庭、给童稚所带来的生活上的苦难和心理上的压力。
二是邻人的感叹。诗人的偶然生还给这个战乱中的小村庄也带来了震动。“邻人满墙头”是说众邻里皆关心此事,但杜甫一家人刚刚相聚,实在不好立即来打搅,只好站在墙外观望。亲人相见时那种惊怪悲喜场面,也使善良的邻人感叹欷歔。当然,邻人的探访、感叹亦有深意,也许是想打听战事的进展或远在外地的亲友消息? 也许是杜甫一家的团聚勾起了邻人对亲友生死未卜的担忧或已死于乱军之中亲人的怀念。所以,邻人的感叹也强化了诗人于战乱中偶然生还这一主调。至于邻人携酒而来一段更是突出了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乡人携酒,不邀自至,这不仅说明杜甫和睦的邻里关系,而且还有乱世之中相濡以沫的相怜与相惜。“苦辞酒味薄”几句,表面上写乡民的朴厚,为无好酒招待九死一生归来的诗人而歉疚,实则写战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田园荒芜,禾黍欠收,能度日已属勉强,哪来米黍多酿酒、酿好酒呢?邻人的再三欷觑感叹确实强化了诗人所要咏歌的主旨。
三是诗人的长叹。面对着妻孥惊怪的表情、喜极而悲的泪水,诗人发出“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长长叹息。叹息中既有偶然生还的侥幸感,更有家国多难、生死咫尺的伤痛感,所以在第二首中诗人极写他身居荒村、无聊寡欢的情状。诗人这次奉旨探亲,实际上等于放逐。对常人来说,“生还偶然遂”自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对于“穷年忧黎元”的诗人来说,实是侥幸中的大不幸。亲人的秉烛夜话,娇儿的绕膝承欢,只给诗人带来短暂的慰藉,稍定之后,一种心系天下的责任感又开始煎熬着他的心。诗人徘徊树下、追忆往昔,百虑煎心又无计可施,只好借酒浇愁,聊以自欺自慰吧。可是与父老对饮之后,才发现“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站起来长歌一曲,既感谢父老的深情,又深愧自己作为一个谏官未能尽到自己的责任,也对艰难的时世和唐帝国命运怀着深深的担忧,这大概就是“艰难愧深情”的丰富内涵吧。当然,这个内涵,诗人深知,邻人也深领,所以随着诗人歌罢的一声长叹,“四座泪纵横”,诗人忧国忧民情怀和引起的反响,皆在这一咏三叹中表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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