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王维吴道子画》注释和评析

2023-08-24 可可诗词网-诗词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②。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③,彩晕扶桑暾④。中有至人谈寂灭⑤,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⑥。蛮君鬼伯千万万⑦,相排竞进头如鼋⑧。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⑨。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⑩。祗园弟子尽鹤骨(11),心如死灰不复温(12)。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13)。交柯乱叶动无数(14),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15)。摩诘得之于象外(16),有如仙翮谢笼樊(17)。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18)。
        【注释】
        ① 王维:字摩诘,唐代著名诗人,亦善画。曾师法吴道子,又加以变化,形成萧疏淡雅的水墨画风格。 吴道子:又名吴道玄,唐玄宗时著名画家,尤善画佛像。
        ② 普门、开元:两寺名,在陕西凤翔。
        ③ 双林:两株娑罗树,在天竺(印度)拘尸那城,是释迦牟尼佛入涅槃的地方。
        ④ 彩晕:指画中释迦牟尼头上的光轮。扶桑:古代神话中的树木名,是日出之处。 暾(tun):初升的太阳。
        ⑤ 至人:指释迦牟尼佛。 寂灭:佛家语,“涅槃”的意译,意谓超脱世间而入于不生不灭之境。
        ⑥ 悟者、迷者:指佛的众弟子。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八:“凤翔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涅槃),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数,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比丘众躄踴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可以参看。
        ⑦ 蛮君鬼伯句:《释迦谱》载:释迦佛涅槃之时,亿万鬼魅、鬼王、彩女、天王、菩萨等,纷纷前来听法。
        ⑧ 相排句:形容听众拥挤,万头攒动,争先伸头听法。 鼋(yuan):鳖的一种。
        ⑨ 佩:佩带,系物于衣带上。 芷:香草名,又名白芷、茞。 袭:穿,着。这里佩、袭同义。 荪:香草名,即荃。 这一句化用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句意,赞叹王维诗风文采的高逸绝尘。
        ⑩清且敦:指风格清淡而含蓄。 敦:敦厚,这里指艺术上的含蓄。(11)祇(qi)园:是“祇树给孤独园”或“祇园精舍”的简称,佛所居之地。相传释迦牟尼在此宣扬佛法二十余年。 鹤骨:喻壁画中佛家子弟形象清癯。
        (12)心如死灰:喻佛门子弟摆脱一切人间情欲后,万念俱空的精神境界。
        (13)雪节:谓雪后之竹枝叶萧疏,愈显其节。
        (14)交柯:互相交错的枝干。
        (15)画工:犹言画师、画匠。
        (16)象外:具体的形象之外,指内在的精神。
        (17)翮(he):羽毛或羽茎,这里代鸟。 谢:原意是告辞。谢笼樊,即飞出樊笼。 这里用鸟飞出樊笼来比喻突破形似的局限,达到神似的境界。
        (18)敛衽:整理衣襟,表示尊敬之意。 间(jian)言:犹异议、非议
        【评析】
        仁宗嘉祐六年十二月十四日,苏轼到达凤翔签判任。凤翔府所属的地方是我国古代的关中之地,这里有很多名胜古迹,最著名的是所谓“凤翔八观”,包括石鼓、诅楚碑文、王维吴道子画、维摩像、东湖、真兴寺阁、李氏园、秦穆公墓等八处古代的文物遗迹。苏轼对此极感兴趣,到任不久,就游览观赏了这八处古迹,并写作了组诗《凤翔八观》,把这些古迹介绍给世人。《王维吴道子画》就是其中的一首。
        王维和吴道子都是唐开元、天宝间的著名画家。吴道子曾被尊为“画圣”,王维则是中国画派南宗之祖,他们的手迹在北宋时已经相当珍贵了。而凤翔城中就有两座古寺保存着吴王真迹:普门寺和开元寺中,都有吴道子画的佛像,开元寺东塔则有王维的壁画,这是很可夸耀的。所以苏轼此诗一开始,便先介绍了这两处古迹,并对二人的画表示推崇。
        唐代的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曾把吴道子列为“神品上”,将王维列为“妙品上”,表示扬吴抑王的意思。苏轼是不同意这种评价的,但他在诗的开头并不急于表态,只是说:“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先对二人都给予高度评价,然后再来细论他们的差别。
        吴道子的画是怎样的呢?苏轼认为,吴道子的风格是雄浑豪放的,气势之浩大,就像大海波涛的翻涌,他落笔时挥洒雄劲,犹如疾风骤雨,笔有未至,而精神却充溢弥满了整个画幅。“道子实雄放”以下四句,正是极言吴画的笔力雄放、写意传神。唐代的张彦远曾说吴道子的画是“笔才一、二,像已应焉”,“虽笔不周而意周”(《历代名画论·论顾陆张吴用笔》),苏轼此诗中的描述,与张彦远的评论是完全一致的。这四句连用比喻,写得意境阔大,笔墨酣畅,很有气势和感情。所以清代的方东树说,“海波翻”、“气已吞”这些句子,正可以用来形容苏轼自己的这首诗(见《昭昧詹言》卷十二)。
        接下来的六句,具体介绍了吴道子的一幅《至人谈寂灭图》。这幅图中的人物,各有不同的表情神态:释伽牟尼佛正站在高高的娑罗树下,向众生讲说佛教的最高境界——超脱凡世、入于不生不灭的“寂灭”之境。他头上的光轮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放射着光辉,那形象是庄严、神圣的,也是慈悲、安详的。佛门的众弟子正在听讲,表情却各自不同:有一些顿然了悟,对人生迷途的苦难感到了真正的悲哀,以至掩面而泣;另一些还不能立刻觉悟,但也在虔诚地扪心自省,忏悔今生今世的罪恶。那些来自恒河沙的亿万鬼魅、鬼王、彩女、天王等等,正争先恐后地拥上前来听法,比肩继踵,万头攒动,表情又是那么急切、充满了渴望。短短的六句诗,把画面上各种人物的复杂情态都极精练地勾勒出来,从而说明了吴道子画的另一个重要特点:能够根据人物的身分,来表现他们不同的性格特征。
        从这些诗句看来,苏轼对吴道子的画技,确实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接下来,读者自然就会想到,他对王维的画,又将作如何的评论呢?
        这评论很奇特。“摩诘本诗老”以下四句,是从王维的诗入手来谈王维的画。苏轼指出,王维不仅是一个画家,更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他有着诗人的气质和修养,有着幽花香草般的纯洁的品格,他的画,正鲜明地显示出他这种诗人的精神特质。他的画像他的诗一样,清新淡雅、含蓄蕴藉,表现出悠远的情致,孕育着丰富的诗意——很显然,这种评画的角度,是作者评吴画时不曾有过的!
        从这样的评价里,我们看到了苏轼论画的一个重要标准,即“画中有诗”。在苏轼看来,“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绘画不能但求形似,更重要的,是在形迹之外,寄寓悠远的精神,表现象外之意、象外之旨,也就是要做到“画中有诗”。他认为,王维的画之所以能画得清新敦厚、超妙脱俗,就因为他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他能够把绘画和诗歌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在画中蕴含着丰富的诗意。而这一点,恰恰是苏轼衡量画品高下的最重要的根据。
        “祇园”以下六句,具体介绍了王画的内容:祗园弟子们瘦骨似鹤,形象清癯,有清赢示病之容;万念俱空,心如死灰,有隐几忘言之状。表现出一种恬淡、清寂的精神境界。门前两丛墨竹,雪节霜根、交柯乱叶,正摇曳于清风之中。“一一皆可寻其源”的“源”字,既可以理解为竹的根茎,也可以理解为画家赋与竹的精神,从而进一步看到画家高洁的胸怀。总之,苏轼赞赏了王维不仅能描摹客观对象的形貌神态,更重要的,是能够表现出自己所向往、追求的精神境界,表现出“象外之意”,也就是做到了“画中有诗”。
        这样,作者对吴、王两家的画已经分别做出了具体的介绍和分析,全诗于是进入最后的总评。苏轼指出:吴道子的画技是“妙绝”的,但和王维相比,还略逊一筹。他虽有天纵之才,能穷丹青之妙,但他只能算一个优秀的画师,而王维的画,却能“得之于象外”,能够像仙鸟冲出樊笼一样,冲破形象的束缚,脱略形迹,去表现象外意、味外味,在画中注入丰富的诗意,而这才是绘画的最高境界!所以苏轼最后说:我认为吴、王二人都是天才杰出的画家,而对王维,尤其觉得心悦诚服,无可指摘。在全面肯定的同时又表示有所推重。这样的评价,显示了作者在艺术上的独到的见地。
        这首诗是苏轼著名的题画诗之一。它的一个突出的优点,就是既能尊重所评的画家,不离其所画的景、物;同时又不粘滞于画上发论,而是缘物寄情,生发开去,比较完整地阐述了他画中有诗的艺术见解。在这首诗中,他主张绘画要追求象外的意境,画中要有深厚的意蕴;认为画家应通过画面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性格和精神气质;强调文化素养对于艺术创造的巨大作用。他的这些美学观点,就成为宋元以后文人画论的核心,对我国文人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首诗的结构是很有特色的。诗的开头六句,先总提吴王之画;然后“道子实雄放”以下十句写吴画,“摩诘本诗老”以下十句写王画,是全诗的主体;最后又用“吴生虽妙绝”六句,总评吴王之画,作为全诗的收束。句数匀称,条理清晰,合写、分写、又合写,极有层次,形式十分整齐。这样的结构,反映了苏诗以至整个宋代诗歌的散文化倾向。清代的汪师韩曾说此诗“以史迁合传论赞之体作诗,开合离奇,音节疏古。”(《苏诗选评笺释》卷一)指出了史传文学对此诗的影响,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首诗形式虽然整齐,内容却极富变化。比如作者介绍吴画时,因为吴画是表现强烈的,所以作者也就不惜浓墨重彩,恣纵挥洒,写得兴会淋漓;而介绍王画时,因为王画是清淡含蓄的,作者的笔墨又变得如行云流水,写得悠然意远,使人自然领悟到王画之妙是在笔墨之外。作为全诗的中心部分,这两层文字的格不调迥然不同,形成了风格上的对比变化。又比如:作者此诗的本意是推崇王维,但开头并不直接表明态度,只是说:“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将吴、王相提并论,并于道子极意形容;然后笔锋一转,轻轻点出王画之妙为吴画所没有,作者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结尾双收侧注,突出王画,结论水到渠成,这又形成了构思上的曲折变化。这种种变化,使得此诗既保持了雄健奔放的气势,同时又具有灵活动荡的情思和起伏宛转的旋律,从而避免了七古的“直泻”之病。纪昀说此诗“奇气纵横”(《纪评苏诗》卷三),方东树说此诗“一气奔赴中,又顿挫沉郁。”(《昭昧詹言》卷十二)都是对此诗这一特点的正确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