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香菱》
香菱是《红楼梦》最早出现的人物之一。在第1回中,即显露了她的身影——一个当时名叫英莲的小女孩。她“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她的家庭是颇令人欣羡的,富裕,和美。父亲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母亲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她是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对她却又是极为短暂的。不久,还在绕膝之年,她即为人贩子拐骗了,骤然落入了不幸。她的父亲从《好了歌》悟解了人生,如果说她的“好”是短暂即逝的话,那么她的“了”却是漫长的,实难了结的。
饱经人生变故的曹雪芹,由于历史、阶级和传统文化的影响,世界观中带有一定的虚无、宿命的成份。《红楼梦》第1回就集中表现了他的虚无、宿命思想。包括香菱突遭不幸在内的甄家境遇的剧变,多少带有为虚无、宿命的思想作佐证的意图。然而曹雪芹毕竟是更为执着于现实人生的。而且说到底他那虚无、宿命意识的流露也不失为对现实人生的深沉感喟。即便是始初即借空空道人之口指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的香菱,曹雪芹在其遭际的具体描写中,给人强烈感受的仍是社会性的因果,而非前定的宿命。社会的奴隶需求使她被拐卖。一心想巴结豪门以飞黄腾达的贾雨村明知她是恩人的女儿,非但不予救助,相反却草菅人命,将她断给了“呆霸王”薛蟠,供其蹂躏。以后又落入妻妾制度中据有“正室”身份的骄横的富家小姐夏金桂手中,使她频受摧残,真是红颜薄命。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香菱着墨虽不算多,但却成功地刻划出了她那独特的性格。
平和是香菱明显的性格特征。对众人她都和和气气,对薛蟠、夏金桂她更是伺候周到。对薛蟠和夏金桂,她也是颇怀真情的。薛蟠遭柳湘莲痛打,她就哭肿过眼睛。夏金桂进入薛家,她的确是如夏金桂为她改名时表白的那样,是很愿意成为“奶奶”的人的。
香菱的这种平和的性格,虽然也出自她的气质,但更是血泪的结晶。它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奴,在严酷的环境中为求得起码的安全所作的可怜、无效的自我保护。与这平和并存、共生的乃是紧张和谨慎。不论是谁问及她的身世,她都讳莫如深,推说不记得了。她神往于气氛宽松些的大观园,想去陪伴薛宝钗,却唯恐薛姨妈责怪,抑制愿望深藏于心。弄脏了一条裙子,又唯恐薛蟠得知,郑重嘱咐根本无需嘱咐的宝玉,千万不要向薛蟠提及。再看第79回中香菱在大观园内逅邂宝玉的那段描写:当宝玉问及薛蟠的婚事时,香菱一反往常,变得唠叨起来,滔滔不绝地盛赞夏家和夏金桂。她的赞美是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孱弱无力中产生的幻想、自欺自骗。她赞美时反常的唠叨,包蕴的正是紧张和谨慎。“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当宝玉作这样的提醒时,香菱的反应又是反常的。素来对人和婉的她竟是“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 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即便是事后,香菱还颇耿耿于怀:“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这里,实际上是她唐突了宝玉。这种异常的对贾宝玉的唐突,是她内心极度紧张、谨慎的反映。未来如何,她不能深想,不敢深想,她必须自骗,她只能把惶恐压抑在内心深处而不敢正视,她只能要求自己谨慎。
曹雪芹没有单纯地刻划香菱的和婉,而是同时也刻划了她身心的紧张和谨慎,深切地显示了她的和婉实质上是封建邪恶势力反复碾压造成的畸变,是神经紧绷的弱小生命可怜的求生本能。香菱的和婉,完全是悲剧性的。
香菱和婉、谨慎,但又颇为坚韧。在严酷的境遇中,她仍极力保持着美好的天性,憧憬、追求美好的事物。她向往大观园,因为那里有着相对自由、清新些的生活。薛蟠外出办货,因着薛宝钗的帮助,她终于得以暂时住进了大观园。进入大观园,她一下子就扑向了诗。她是那样热爱诗,不断研读前人之诗,不断苦思苦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初始学诗,她就道出了颇得诗之精义的话来,并写出了众人赞为“新巧有意趣”的诗。诗是人间最为美好的事物,她对诗的迷恋、悟解和自身诗情的倾吐,是她美好天性的显露,是她对美好事物无比向往的情愫的显露。香菱学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薛宝钗说:“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呆子了。”其实香菱又何止学诗中显得呆气?她学写字,乃至“见了笔砚便图不得”,争着写阄儿。她斗草,竟和豆官打斗起来。打斗中弄脏了裙子,正发愁,却因宝玉关切地道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喜欢起来了”。大观园的生活中她不断显出了呆气。“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曹雪芹在一处的回目里,就径直标明了她的呆。对于大观园内的香菱,可以说曹雪芹是紧扣着一个“呆”字来写的。如果说她往常的呆,每每与和婉、谨慎密切相关的话,那么此时此地的呆,则总是与急切、忘情地扑向美好事物、美好情感紧相联系的。是急切、忘情使她在对于美好的追求中露出了呆气,而这呆气则又强烈显示了她天性的美好和坚韧。她平素的呆无疑是悲剧性的,她此时此地的呆也依然是悲剧性的一笔。她扑向美好是如此急切,如此忘情,显然有平素备受压抑,以及机遇难得的原因在。她急切、忘情地扑向美好,诚然是天性的显露、天性的释放,但毕竟仍是一种异态的显露、释放,令人想到的是顿获斗升之水的涸辙之鲋那晕乎乎地来回急速游窜。异态中显露、释放着天性的香菱,已经是够可爱,够美好的了,倘若香菱完全生活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呢?令人遐想,也令人心头隐隐生痛。香菱初名英莲,脂评说是取“应怜” 的谐音为其定名的。曹雪芹写大观园内欢乐的香菱,却依然是“应怜”的变奏。也唯其是“应怜”的变奏,他才畅写了一番。
香菱在大观园内的居留只能是短暂的,恰如虎口张合之间弱息梦幻般地复苏的俄顷。香菱离开大观园回到薛家,虎齿便迅即向她闭合了。在第80回里,我们就已经可以看到薛蟠、夏金桂和宝蟾同时加害于她,她落入了比过去更其惨苦的境遇。按照第5回里金陵十二钗副册“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诗所示,《红楼梦》原稿里的香菱应是在夏金桂直接迫害下香消玉殒的。具体描写虽已不得复见,然而仅此构思轮廓已不难令人想见香菱最后遭遇之充满血泪,已不难令人想见曹雪芹融入了无限悲愤、哀怜之情。然而在高鹗的续作里却是夏金桂投毒,香菱不仅幸运未死,而且夏金桂误饮自毒身亡,香菱身上的桎梏顿松。其后香菱又被扶正,最后虽难产而死,却为薛家留得一系血脉。高鹗的续作,显然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他那庸俗的笔墨大为削弱了香菱的悲剧性,大为削弱了这一艺术形象对封建黑暗王国的控诉、批判力量。
香菱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这段话,可以说是香菱的“夫子自道”,是她对自己所憧憬的人生,以及她自身的素质的象征性表述。这段话,也是曹雪芹借香菱本人之口,对香菱素质的诗意的概括。香菱确乎如此,若菱角花、荷叶、莲蓬、菱角、鸡头、苇叶、芦根等那样质朴、平凡,也似它们那样美好、清香。她是普通的,却又是属于诗的,只能以诗意概括的。她的生活中理应有许许多多的清风莹露、静日静夜,然而这些于她却是那么稀微,反倒充满了凶波恶浪。凶波恶浪不断地撕扯她,播弄她,压逼她,遍体鳞伤中,她却仍然要吐一缕清芬。然而她终竟敌不过凶波恶浪,她终于被吞噬了。她的性格,她的命运,是《红楼梦》这部宏大的悲怆交响乐中特别哀婉的乐段,它有机地融进了整个乐章,令它愈加悲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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