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范秀才中举发疯》
这段情节出自原书第3回,写范进因中举喜极发疯的故事。因为中举而高兴得发疯,似乎荒诞不经,但却非子虚乌有。刘献廷《广阳杂记》中就记载:“有举子举于乡,喜极发狂,笑不止。”由此可见,这一现象在科举社会中的确是实有其事。作者以思想家的犀利眼光,洞察到这一迹近荒诞却又不失为真实事件的深层社会意义,又以小说家的高超笔法,对之进行艺术加工,成功地塑造出范进这一艺术典型,并进而描绘了范进周围人物在其中举前后的种种丑态,突现了科举制度对士人心理的扭曲和对社会风气的毒害。
这段情节由与范进命运类似的周进引起,作者这样安排是颇含深意的。范进考了三十多年却还是个童生,周学道当初也是考到六十多岁还没捞到个秀才。所以范进身上的破烂直裰很自然使周进想起自己的过去,他提拔范进既是对自己过去的同情也是对现在的慰藉; 而周进身上的绯袍金带则使范进憧憬起自己的未来,从而更加拚命地博取功名。在这强烈的对比中,就从根本上揭示出科举社会中读书士子孜孜不倦追求科名的真正原因。
成了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在乡试中考取举人,就能被称为“老爷”,这可是范进以及一般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但范进以前却不敢有此奢望,因为他从二十岁开始应考,三十多年考了二十余次,却连秀才也没考上。一次次的失败,使他的信心几乎消失尽净,但他并未死心,仍希冀侥幸。这次周学道认定他的文章“火候已到”,认为他“即在此科,一定发达”,再三鼓励他去参加乡试。这无疑给范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因而才敢于大着胆子去向胡屠户借盘缠。
但胡屠户却比女婿现实得多,他从范进多年不遇的遭际中估计他绝不可能考取举人。不但不借盘缠,还把范进狠狠教训了一顿。一番痛骂直“骂得范进摸门不着”,但并没打消他去参加乡试的念头。他依然参加乡试了,被胡屠户知道后,又遭了一顿臭骂。
可惜一惯精明的胡屠户这次却失算了,范进却偏偏“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一报、二报、三报接连到了茅草棚下!“一片声的锣响”也引来了众多的邻居。可此时范老爷却正在集上卖鸡,当邻居飞奔来告诉这一喜讯时,他却不敢相信,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其实范进心里何尝不希望这消息是真的,但考秀才考了二十余次方才进了学,考举人才考了这一次,就能考中么? 既往的经历,使他不敢去想象那考试的结果。然而恰恰就在此际,说他中举了,他又怎能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万一这一喜讯不确,岂不是更大的失望么?屡困场屋的范进,有此心理状态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但那邻居还是把他硬拉回去了,看到那么多报录人挤在草棚下,范进一下子意识到确实是中举了。可他还是不放心,要亲眼看见报单,“三步两步走进屋来”,先匆匆看了一遍,又逐字逐句读了一遍。可以想象,这时的范进该是多么的激动啊! 多年的幻想竟成了现实,梦寐以求的功名竟然到手!他不禁思绪万千,纱帽金带、奴仆成群的景象,不断交替地浮现在眼前,或者还有美味佳肴,因为他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当然,他到底想什么别人难以得知,只见他“两手一拍,笑了一声,道:‘噫! 好了! 我中了!’”六字三顿,包涵无限: 既有意识到自己中举后的惊喜,也有对以往生活的告别和对未来荣华富贵的向往。不过,屡战屡败的经历已使他的神经无比脆弱,也经受不住这么强烈的刺激,便突然“往后一交跌倒,牙关紧咬,不省人事”。救醒过来后,又拍手大笑,向门外飞跑,他要向周围所有人宣布:“我中了!”可没跑几步便一脚踹在泥塘里,爬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污泥,鞋都剩了一只,还边跑边叫:“中了!”这副模样和新贵人的身份是多么的不和谐,但作者正是借这种不和谐,辛辣地讽刺了这种弄得士人神魂颠倒的科举制度和被这种科举制度弄得神魂颠倒的八股士子!
治范进发疯病的方法也很奇特,那就是让他最怕的人打他一个嘴巴。报录人建议:“他只因为欢喜很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的,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唬,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其实迷住范进心窍的又岂只是痰,更多的还是功名富贵。所以只有敲碎他“中了”的美梦,才能让他猛然惊醒。
这打嘴巴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胡屠户的手上,可他竟然不肯下手“救”女婿。假使范进还是那个“穷鬼”、“现世宝”,胡老爷当然乐于教训,可如今他成了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他又怎敢打呢?
可不打就是救不醒“老爷”。胡老爹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大喝一声:“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奇妙的是范进竟然就不疯了,胡老爹又立刻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孔,请罪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没想到“尖嘴猴腮”的女婿吃了“天鹅屁”后竟变成“贤婿老爷”,亏胡屠户想得出来。而且他还再三声明“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唯恐“老爷”怪罪下来,更妙的是,胡老爹真善于言辞,既不说“打”更不提“疯”,而说是“央我来劝你的”,此亦堪称“天地间之至文”了。
作者并未就此结束,笔力犹健地谱上一个耐人寻味的尾声,并借此拓开了新的情节。范老爷刚“回府”,便有一个“体面的管家”手拿大红金帖前来说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这位张老爷便是人称“光棍”的劣绅张师陆。他一上场便先向范进表示一向有失亲近的歉疚,继而又转弯抹角地攀结成“亲切的世弟兄”;既送贺仪五十两,又赠三进三间的空房一所,显得十分关心,极尽笼络之能事。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为日后能依傍范进去打秋风而下的本钱。从此,范进在他的带领下,不守孝道,混迹官场,日渐变坏,由让人可怜最后变得使人痛恨。
范进中举发疯与周进暮年登第,虽然都是写老童生发迹变泰的故事,但表现手法绝不雷同。作者写周进的故事,以刻划他的心理状态为主,细致地剖析了他撞号板的主客观原因。写范进的故事,则是以对比手法为主,借此暴露科举社会中士子拚命追逐功名的根本原因。两个故事互为补充,从而较为深刻地抨击了科举制度的极端不合理和功名富贵对广大士人的深重毒害。
“范秀才中举发疯”这个片断中,作者运用得最多而最为成功的是艺术对比手法。如:周学道“绯袍金带”,范童生“麻布直裰”;胡屠户前倨后恭,范进则前恭后倨;范举人疯病刚好,范老太太却又高兴过度,乐极生悲,一命呜呼。另外,范进进学去拜拜乡邻,并不见有人回拜; 他去乡试时家里饿了两三天,也未见有人过问可是一旦中举的锣声一响,就有人飞奔着去找范进、胡屠户; 范老爷疯了后掉了鞋,也有“邻居早把那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而且送米、送鸡、送田产、送店房的,络绎不绝。这种对比,就极为形象地反映出势利风气已渗透到社会下层。由此看来,范进因中举而发疯,虽是一出带有浓郁喜剧色彩的闹剧,却寓含着极其深刻的悲剧性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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