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高老庄》
《西游记》第18回至19回,写“入赘”高老庄的猪八戒被孙悟空降伏,归依取经队伍的故事。
这段故事是全书最早集中塑造猪八戒形象的重要篇章。作者以高超的艺术手腕勾勒出猪八戒形象的初步轮廓; 他的种种鲜明特点——优点与缺点,长处与短处。猪八戒猪的形貌十分突出。他入赘高家不久,便由一条黑胖汉,“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孙悟空初见他,也是一付“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的猪的丑陋相。他那猪的贪吃习性也令人难忘。高太公说得十分有趣:“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好色更是猪八戒一大特点。这个猪妖为了满足色欲,竟变作“黑胖汉”骗得个高家女婿,后又原形毕露,将“玉容”、“娇态”的翠兰占为己有;孙悟空变作翠兰,他“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又赶紧上床催“姐姐”“脱衣服睡罢”,不愧是当年调戏嫦娥的色胆包天的天蓬元帅。猪八戒对取经心不诚、志不坚的思想弱点,在这里也露出了端倪。临行前他竟对丈人说:“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又说什么:“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还未迈出西天一步,猪八戒便打起散伙回家的小算盘,难怪他在取经途中一再动摇而打退堂鼓了。
如果说猪的形貌、习性是猪八戒的短处,那么他作为猪妖的非凡神通则又显出他的长处。他“会变嘴脸”,“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一柄九齿钉钯亦“岂是凡间之物”。高太公屡请法师拿他,均不能降。就是孙悟空拿他也被他化狂风、火光脱身;大战了一夜,又被他逃走,使悟空在高太公前夸下的“今夜管情与你拿住”的海口落空。可见猪八戒并非等闲之辈,他西行途中成为孙悟空斗妖的得力助手,绝非偶然。勤劳肯干也是猪八戒的一大优点。他入赘高家,“倒也勤谨”:“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样样都干。因此,他在西天路上摩肩压背,挑担不辍,也就顺理成章。
作者在塑造猪八戒形象时,尤其十分注意把握人物性格的基调:拙笨、愚蠢和轻信,当孙悟空变作翠兰诳骗戏弄猪八戒时,言行很反常,他却浑然不觉,步步就范:悟空掼他一跌,他还以为是怪他来迟了;悟空叫他睡觉,他“真个就去脱衣”;悟空盘问他姓名来历,“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在这里,猪八戒憨直愚昧、单纯质朴的本色是那样天然浑成地流露出来。尔后,在云栈洞前,八戒经与悟空交战后得知取经原委,便立即“丢了钉钯,唱个大喏”,表示归依。悟空不信,要他“朝天发誓”,他果然“扑的跪下,望空似捣碓的一般,只管磕头”,赌咒发誓说:“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教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悟空要他烧了住处,他真个“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还说可以“无挂碍”地跟唐僧西天取经了。接着,他又顺从地缴了械,乖乖地“倒背着手”,任凭悟空绑缚;只是在悟空揪着他耳朵拉他走时,才可怜巴巴地央求道:“轻着些儿! 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这一连串的细腻描写,把猪八戒那憨厚愚拙的品性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
这段情节犹如一幅色彩浓厚的乡土风俗画,也是全书最切近生活的出色篇章之一。让我们先来欣赏开篇一段描绘山庄暮景的美妙韵文:“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路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那竹篱茅屋、野树绿柳、小桥流水、花香鸟语、牛羊鸡豚、夕烟晚唱,汇成了一派悠闲宁静的田园风光,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与陶渊明幽雅恬淡的田园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在高老庄宁静的田园画面里,又描绘了一幅乡村人情风俗画。
首先,“高老庄”透示了古代农村宗法社会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是古代农村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社会的一个缩影,人际关系牵丝扳藤,——猪八戒告别时牵涉到丈人、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多亲戚,就是一例。高太公的家人高才,大概就有些沾亲带故,降妖大事由他“前前后后”一手操办;但他毕竟又是个仆人,尽管辛劳奔波;请来的“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妖精”时,就被太公责骂“不会干事”,受了“一肚子气”。宗族之间,更是关系微妙:平日里就是家长里短,相互窥测;若一家出了丑事,更是家家私议,门庭受辱。高太公决意退婚拿妖,主要就是因为“名声不甚好听”,在亲族面前搁不下面子,“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他还一再表示:“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有亲家来往。”如果撇开猪八戒妖怪的虚幻因素,这里确实深刻反映了农村宗法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
其次,“高老庄”曲折反映了当时社会赘婿的生活处境。颜师古释贾谊《治安策》“家贫子壮则出赘”句云:“谓之赘婿者,言其不当出在妻家,亦犹人身体之有疣赘,非应所有也。”入赘女婿境遇不佳,自古而然。高太公招赘,一是要“撑门抵户”,二是要“做活当差”,因此他选中了“无根无绊”的猪八戒。平心说来,猪八戒入赘高家,确也付出相当代价:“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创家立业”。连孙悟空都向高太公夸说猪八戒:“替你把家做活”,“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对他赘婿苦劳甚表同情。作者笔触所及,不也从猪八戒身上透示出当时社会入赘风俗的若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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