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尚贤》
[上] 子墨子言曰: 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恶,是其故何也?子墨子言曰: 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①,将在于众贤而已。曰: 然则众贤之术将奈何哉?
子墨子言曰: 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
是故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是以国之富贵人闻之,皆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富贵也,今上举义不辟贫贱,然则我不可不为义。”亲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亲也,今上举义不辟疏,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近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近也,今上举义不避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远者闻之,亦退而谋曰:“我始以远为无恃,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
逮至远鄙郊外之臣②、门庭庶子③、国中之众④、四鄙之萌人⑤,闻之皆竞为义,是其故何也?曰: 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下之所以事上者,一术也。譬之富者,有高墙深宫,墙立既谨上为凿一门,有盗人入,阖其自入而求之,盗其无自出。是其故何也?则上得要也。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⑥,虽在农与工肆之人⑦,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⑧,曰:“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故当是时,以德就列⑨,以官服事⑩,以劳殿赏⑪,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
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⑫,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⑬,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⑮,授之政,西土服⑯。故当是时,虽在于厚禄尊位之臣,莫不敬惧而惕⑰,虽在农与工肆之人,莫不竞劝而尚德⑱。
故士者,所以为辅相承嗣也⑲。故得士则谋不困,体不劳,名立而功成,美彰而恶不生⑳,则由得士也。是故子墨子言曰: 得意贤士不可不举,不得意贤士不可不举,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夫尚贤者,政之本也。
〔注释〕 ① 务: 任务,事务,职责。 ② 远鄙: 边远地区。 ③ 门庭庶子: 宫室门庭卫士。 ④ 国中之众: 城里众人。 ⑤ 四鄙之萌人: 四方边远地区人民。 ⑥ 列德而尚贤: 排列道德品行高低,崇尚贤人。 ⑦ 农与工肆之人: 农民、手工业工人和商人。工: 手工业工厂。肆: 手工业作坊和店铺。 ⑧ 断予之令: 给予决断政事的指令。 ⑨ 以德就列: 根据道德品行高低,出任官职。 ⑩ 以官服事: 根据官职,给予从事公务的权限。 ⑪ 以劳殿赏: 根据功劳,决定赏赐。 ⑫ 尧举舜于服泽之阳: 尧把舜从服泽北边举荐出来。 ⑬ 禹举益于阴方之中: 禹把伯益从阴方举荐出来。 ⑭ 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 汤把伊尹从庖厨举荐出来。 ⑮ 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 文王把闳夭、泰颠从捕猎的罗网间举荐出来。 ⑯ 西土服: 西方各国归顺。 ⑰ 敬惧而惕: 敬慎恐惧和警惕。 ⑱ 竞劝而尚德: 竞相劝勉,崇尚道德。 ⑲ 辅相承嗣: 辅佐大臣,继承人选。 ⑳ 美彰: 美好得以表彰。
[中] 子墨子言曰: 今王公大人之君人民、主社稷、治国家,欲修保而勿失①,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曰: 自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是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
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是以民皆劝其赏,畏其罚,相率而为贤。者以贤者众而不肖者寡,此谓进贤。然后圣人听其言,迹其行,察其所能,而慎予官,此谓事能。故可使治国者,使治国;可使长官者,使长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凡所使治国家、官府、邑里,此皆国之贤者也。
贤者之治国也,早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贤者之治邑也,早出暮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故国家治则刑法正,官府实则万民富。上有以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外有以为皮币,与四邻诸侯交接;内有以食饥息劳,将养其万民,外有以怀天下之贤人。是故上者天鬼富之,外者诸侯与之,内者万民亲之,贤人归之,以此谋事则得,举事则成,入守则固,出诛则强。故唯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亦其法已。
既曰若法,未知所以行之术,则事犹若未成,是以必为置三本。何谓三本?曰: 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故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其事之成也。《诗》曰②:“告女忧恤③,诲女予爵④,孰能执热⑤,鲜不用濯⑥。”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不可以不执善承嗣辅佐也⑦,譬之犹执热之有濯也,将休其手焉。古者圣王唯毋得贤人而使之,颁爵以贵之,裂地以封之,终身不厌。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终身不倦。若有美善则归之上,是以美善在上而所怨谤在下。宁乐在君,忧戚在臣。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
今王公大人亦欲效人以尚贤使能为政,高予之爵,而禄不从也。夫高爵而无禄,民不信也。曰:“此非中实爱我也,假藉而用我也。”夫假藉之民,将岂能亲其上哉!故先王言曰:“贪于政者不能分人以事,厚于货者不能分人以禄。”事则不与,禄则不分,请问天下之贤人将何自至乎王公大人之侧哉?若苟贤者不至乎王公大人之侧,则此不肖者在左右也。不肖者在左右,则其所誉不当贤,而所罚不当暴。王公大人尊此以为政乎国家,则赏亦必不当贤,而罚亦必不当暴。若苟赏不当贤而罚不当暴,则是为贤者不劝而为暴者不沮矣。是以入则不慈孝父母,出则不长弟乡里,居处无节,出入无度,男女无别。使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倍畔,君有难则不死,出亡则不从。使断狱则不中,分财则不均。与谋事不得,举事不成,入守不固,出诛不强。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失措其国家,倾覆其社稷者,已此故也。
何则?皆以明小物而不明大物也。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借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杀也,必借良宰。故当若之二物者,王公大人未知以尚贤使能为政也。逮至其国家之乱,社稷之危,则不知尚贤使能以治之,亲戚则使之,无故富贵、面目姣好则使之。夫无故富贵、面目姣好则使之,岂必智且有慧哉。若使之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国家之乱既可得而知已。
且夫王公大人有所爱其色而使,其心不察其知而与其爱,是故不能治百人者,使处乎千人之官,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此其故何也?曰:“处若官者爵高而禄厚,故爱其色而使之焉。”夫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则此官什倍也。夫治之法将日至者也,日以治之,日不什修,知以治之,知不什益,而予官什倍,则此治一而弃其九矣。虽日夜相接以治若官,官犹若不治。此其故何也?则王公大人不明乎以尚贤使能为政也。故以尚贤使能为政而治者,夫若言之谓也,以下贤为政而乱者,若吾言之谓也。
今王公大人中实将欲治其国家,欲修保而勿失,胡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且以尚贤为政之本者,亦岂独子墨子之言哉!此圣王之道,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传曰:“求圣君哲人⑧,以裨辅而身⑨。”《汤誓》曰:“聿求元圣⑩,与之戮力同心⑪,以治天下。”则此言圣王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
故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贤使能为政,无异物杂焉,天下皆得其利。古者舜耕历山⑫,陶河濒⑬,渔雷泽⑭,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⑮,亲为庖人⑯,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傅说被褐带索⑰,佣筑乎傅岩⑱,武丁得之⑲,举以为三公⑳,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此何故始贱卒而贵,始贫卒而富?则王公大人明乎以尚贤使能为政。是以民无饥而不得食,寒而不得衣,劳而不得息,乱而不得治者。故古圣王以审以尚贤使能为政,而取法于天。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
然则富贵为贤以得其赏者,谁也?曰: 若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所以得其赏何也?曰: 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又率天下之万民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是故天鬼赏之,立为天子,以为民父母,万民从而誉之曰“圣王”,至今不已。则此富贵为贤以得其赏者也。
然则富贵为暴,以得其罚者谁也?曰: 若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是也。何以知其然也?曰: 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憎之,从而贼之,又率天下之民以诟天侮鬼,贱傲万民,是故天鬼罚之,使身死而为刑戮,子孙离散,室家丧灭,绝无后嗣,万民从而非之曰“暴王”,至今不已。则此富贵为暴而以得其罚者也。
然则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谁也?曰: 若昔者伯鲧㉑,帝之元子㉒,废帝之德庸㉓,既乃刑之于羽之郊㉔,乃热照无有及也㉕,帝亦不爱。则此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也。
然则天之所使能者,谁也?曰: 若昔者禹稷皋陶是也。何以知其然也?先王之书《吕刑》道之曰㉖:“皇帝清问下民㉗,有辞有苗㉘。曰:‘群后之肆在下㉙,明明不常㉚,鳏寡不盖㉛,德威维威㉜,德明维明㉝。’乃名三后㉞,恤功于民㉟。伯夷降典㊱,哲民维刑㊲。禹平水土㊳,主名山川㊴。稷隆播种㊵,农殖嘉穀㊶。三后成功,维假于民㊷。”则此言三圣人者,谨其言,慎其行,精其思虑,索天下之隐事遗利以上事天,则天享其德,下施之万民,万民被其利,终身无已。故先王之言曰:“此道也,大用之天下则不窕㊸,小用之则不困,修用之则万民被其利,终身无已。”《周颂》道之曰㊹:“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㊺,不坼不崩㊻。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则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故圣人之德盖总乎天地者也。
今王公大人欲王天下、正诸侯,夫无德义,将何以哉?其说将必挟震威强。今王公大人将焉取挟震威强哉?倾者民之死也?民,生为甚欲,死为甚憎,所欲不得而所憎屡至。自古及今,未尝能有以此王天下、正诸侯者也。今大人欲王天下,正诸侯,将欲使意得乎天下,名成乎后世,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此圣人之厚行也。
〔注释〕 ① 修保: 长期保持。修: 长。保: 保持,保有。 ② 《诗》: 今本《诗·大雅·桑柔》:“告尔忧恤,诲尔序爵,谁能执热,逝不以濯。”与墨子引文用词略异,意思一样。 ③ 告女忧恤: 告诉你忧人之所忧。 ④ 诲女予爵: 教诲你按照贤名的大小授予爵禄。 ⑤ 孰能执热: 谁能够手拿热烫之物。 ⑥ 鲜不用濯: 却不用冷水冲浇? ⑦ 执善承嗣辅佐: 亲善继承者和辅佐的人。 ⑧ 圣君哲人: 圣明的国君,贤哲的士人。 ⑨ 裨辅: 辅助。 ⑩ 聿求元圣: 求得大圣人。 ⑪ 戮力: 合力,协力。 ⑫ 耕历山: 在历山(山西永济)耕种。 ⑬ 陶河濒: 在黄河边烧制陶器。 ⑭ 渔雷泽: 在雷泽捕鱼。 ⑮ 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 伊挚(伊尹)是商汤妻子有莘氏女的家奴。 ⑯ 庖人: 厨师。 ⑰ 傅说: 殷高宗贤相。 ⑱ 佣筑乎傅岩: 受雇在傅岩做建筑工匠。 ⑲ 武丁: 殷高宗,在位59年,复兴商朝。 ⑳ 三公: 辅助国君的高级官员司马、司徒、司空(或太师、太傅、太保)。 ㉑ 伯鲧: 夏禹的父亲,治水无功,被舜处死于羽山。 ㉒ 帝之元子: 鲧是颛顼五代孙,舜的叔伯辈。 ㉓ 废帝之德庸: 背弃帝舜的功德。 ㉔ 既乃刑之于羽之郊: 鲧不久被帝舜诛杀在羽山的郊野。 ㉕ 乃热照无有及也: 那是日月所照不到的地方。 ㉖ 吕刑: 《尚书》篇名。 ㉗ 清问: 询问。 ㉘ 有辞有苗: 有批评之词针对有苗。有苗: 苗族古称。 ㉙ 群后之肆在下: 各位诸侯以及在下的民众。 ㉚ 明明不常: 明显有德之人,破格任用。 ㉛ 鳏寡不盖: 鳏寡不被忽略。 ㉜ 德威维威: 合于道德的威严,才是真正的威严。 ㉝ 德明维明: 道德昌明,才是真正的昌明。 ㉞ 乃名三后: 于是命令伯夷、夏禹、后稷。 ㉟ 恤功: 忧恤建功。 ㊱ 降典: 颁布法典。 ㊲ 哲民维刑: 管束民众只有依照刑法。 ㊳ 禹平水土: 夏禹治平水土。 ㊴ 主名山川: 制定山河名称。 ㊵ 稷隆播种: 后稷传授播种方法。 ㊶ 农殖嘉穀: 勉励种植优良谷物。 ㊷ 维假于民: 只替人民造福。 ㊸ 窕: 缺损。 ㊹ 周颂: 逸诗名。 ㊺ 承: 高。 ㊻ 坼: 断裂。崩: 崩塌。
[下] 子墨子言曰: 天下之王公大人皆欲其国家之富也,人民之众也,刑法之治也,然而不识以尚贤为政其国家百姓,王公大人本失尚贤为政之本也。若苟王公大人本失尚贤为政之本也,则不能毋举物示之乎?
今若有一诸侯于此,为政其国家也,曰:“凡我国能射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将罪贱之。”问于若国之士,孰喜孰惧?我以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惧。我赏因而诱之矣,曰:“凡我国之忠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忠信之士,我将罪贱之。”问于若国之士,孰喜孰惧?我以为必忠信之士喜,不忠不信之士惧。今惟毋以尚贤为政其国家百姓,使国为善者劝,为暴者沮,大以为政于天下,使天下之为善者劝,为暴者沮。然昔吾所以贵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何故以哉?以其唯毋临众发政而治民,使天下之为善者可而劝也,为暴者可而沮也。然则此尚贤者也,与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同矣。
而今天下之士君子,居处言语皆尚贤,逮至其临众发政而治民,莫知尚贤而使能,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何以知其然乎?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王公大人有一疲马不能治,必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必不使。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至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举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家也,不若亲其一危弓、疲马、衣裳、牛羊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此譬犹喑者而使为行人,聋者而使为乐师。
是故古之圣王之治天下也,其所富,其所贵,未必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是故昔者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濒,渔于雷泽,灰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昔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使为庖人,汤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佣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是故昔者尧之举舜也,汤之举伊尹也,武丁之举傅说也,岂以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哉?惟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是故推而上之。
古者圣王既审尚贤,欲以为政,故书之竹帛,琢之盘盂,传以遗后世子孙。于先王之书《吕刑》之书然,王曰:“于!来,有国有士,告女讼刑。在今而安百姓,女何择言人?何敬不刑?何度不及①?”能择人而敬为刑,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可及也。是何也?则以尚贤及之。于先王之书竖年之言然,曰:“晞夫圣武知人,以屏辅而身②。”此言先王之治天下也,必选择贤者以为其群属辅佐。曰: 今也天下之士君子,皆欲富贵而恶贫贱。曰: 然女何为而得富贵而辟贫贱?莫若为贤。
为贤之道将奈何?曰: 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③。
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今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焉故必知哉。若不知,使治其国家,则其国家之乱可得而知也。
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欲富贵而恶贫贱,然女何为而得富贵而避贫贱哉?曰: 莫若为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此非可学而能者也。
使不知辩,德行之厚若禹汤文武不加得也,王公大人骨肉之亲、躄瘖聋瞽暴为桀纣,不加失也。是故以赏不当贤,罚不当暴,其所赏者已无故矣,其所罚者亦无罪。是以使百姓皆攸心解体,沮以为善,垂其股肱之力,而不相劳来也;腐臭余财,而不相分资也;隐慝良道,而不相教诲也。若此,则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乱者不得治。推而上之以。
是故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④。是以近者安之,远者归之。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雨露之所渐,粒食之所养,得此莫不劝誉。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尚贤之为说,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注释〕 ① 于!来!有国有士,告女讼刑。在今而安百姓,女何择言人?何敬不刑?何度不及: 啊!来!有国家有领土的人,告诉你们公正的刑法。现在你们要安抚百姓,除了贤人,还有什么可选择?除了刑罚,还有什么可敬慎?除了合理的谋度计划,还有什么可考量? ② 晞夫圣武知人,以屏辅而身: 希望有圣人、武夫和智者,来辅佐你。 ③ 此安生生: 这样才能世代安定,生生不息。 ④ 庶民阜: 百姓富足。
【鉴赏】 《尚贤》阐发进步的人才学观点,是一篇杰出的人才学论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话是:“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意为,即使是农工商人,只要有能力,就要举荐重用。这是墨子影响深远的至理名言,是墨学中最为深刻的民本人文意识的体现。
墨子列举大量历史事实,说明从基层的贫贱者中选拔人才的重要意义。古时虞舜在历山耕种,在黄河边制陶,在雷泽捕鱼,在常阳烧石灰,唐尧把虞舜从服泽北边举荐出来。夏禹把伯益从阴方举荐出来。伊尹是商汤妻子有莘氏女的家奴,商汤把他从庖厨中举荐出来。周文王把闳夭、泰颠从捕猎的罗网间举荐出来。傅说住在北海之洲,土台之上,穿粗布衣,用麻绳束腰,受雇在傅岩做修筑城墙的工匠,殷高宗武丁举荐他为宰相,在位五十九年,复兴商朝。
篇中主张尚贤使能,不偏党父兄,不偏党贵富,只要是贤人,就应推举。然而王公大人偏党骨肉之亲,重用非法致富的人,这不是通过学习而获得的。偏党骨肉之亲,是依据封建宗法制,以血缘关系亲疏为根据。墨子主张破除任人唯亲、世卿世禄的用人制度,提倡通过学习提高智能的进步人才观。
《尚贤》的论证方式,是《小取》阐发的“推”式归谬推理,要点是指出对方言行的自相矛盾、背理和荒谬。王公大人对待日常生活的事物,都知道尚贤使能。有一牛羊不能杀,一定要找好屠夫。有一衣裳不能缝制,一定要找好裁缝。有一病马不能治,一定要找好兽医。有一危弓不能张,一定要找好工匠。而遇到治理国家的大事,却不知尚贤使能,却偏党自己的“骨肉之亲”,偏党用非正常手段富贵的人。这是“明于小而不明于大”,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小道理明白,大道理不明白。这就像让哑巴当外交官,让聋子当乐队指挥,是明显矛盾、背理和荒谬的。墨子的此篇论证,蕴涵着“墨辩”(中国古代逻辑)的胚胎和萌芽。
篇中对“为贤之道”有非常精要的阐述: 有力量就赶快帮助别人,有财产就尽量分给别人,有道理就积极教育劝导别人。这样,饥饿的人就能得到食物,寒冷的人就能得到衣穿,社会的混乱就能得到治理,就能使人民世代安定,生生不息。这是墨子兼爱理想的挥洒,任侠精神的贯彻,美好政治理想和社会改革愿望的体现,虽有空想成分,却包含明显的合理性和进步性,是古往今来改革家的美好憧憬。
墨子的《尚贤》思想,对后世有重大影响。《荀子·成相篇》用艺术的笔调转述说:“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许由、善卷重义轻利行显明。尧让贤,以为民,泛利兼爱德施均。”把墨子的尚贤思想,改编成韵文流传。
后世儒者焦竑、翁正春、朱之蕃在《墨子品汇释评》评《墨子·尚贤》说:“通篇议论,国之所以不治,在于不用贤。尚贤则治,不尚贤则乱。此等议论,即吾儒不能易也。”认可墨子的《尚贤》思想,使儒墨学理贯通趋同。
清末儒者曹耀湘《墨子笺·尚贤上》注说,墨子生于春秋之末,诸侯大夫皆以世禄而执政。贤人在下位,贫贱而疏远者,没有机会被任用。所以历述帝王举贤于侧,作为后世效法的榜样。又说墨家思想,虽多与儒家不同,但尚贤,则是儒墨之所同。
尚贤思想,成为儒墨两家的共同主张,是推动中国历史发展的积极因素。时至今日,汲取和实现墨子尚贤思想的精华,仍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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