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心下:民为贵,君为轻》
第 二 章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第 三 章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第 七 章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第 八 章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第 九 章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第 十 章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第十四章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第十五章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第二十章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第二十一章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第二十二章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第二十三章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第二十四章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第二十五章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第二十八章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第二十九章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第三十一章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第三十二章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第三十四章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第三十五章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第三十七章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51〕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52〕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53〕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54〕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55〕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56〕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57〕?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58〕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59〕,恐其乱苗也;恶佞〔60〕,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61〕,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62〕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63〕矣。”
〔注释〕 敌国:指地位相等的国家。“敌”在这里是同等的意思。 《武成》:《尚书》的篇名。现存《武成》篇是伪古文。 策:竹简。古代用竹简书写。 杵(chǔ):舂米或捶衣的木棒。今所见《武成》有“血流漂杵”语。 一间:相距不远,表示没有多少区别。 御暴:抵抗残暴。 妻子:妻子和儿女。 周:足。杀:指饿死。 社稷:社神和稷神,也就是土地神和谷神,引申指国家、政权。 丘:众。丘民:广大民众。 牺牲:供祭祀用的纯色牲畜。 粢盛:祭祀时盛在祭器中的黍稷等。絜:同“洁”,清洁。 顽:有“贪”的意思。 薄:刻薄。敦:敦厚。 鄙夫:心胸狭窄的人。 兴起:感动奋发。 炙(zhì):烤。亲炙:比喻亲身受到教诲。 昭昭:清楚明白。 高子:齐国人,孟子的弟子。 径:山路。蹊(xī):人行处。山径之蹊:泛指很窄的山间小路。介然:本指意志专一而不旁骛,这里是经常不断的意思。 为间:即“有间”,为时不久。 茅塞:茅草堵塞。 尚:超过,高于。声:音乐。 追(duī):钟纽,即古钟上端用于悬挂的眼。蠡(lí):啮木虫。这里指钟纽因使用时间长久好像被虫咬过要断的样子。 轨:车辙。 发:开仓救济。棠:地名,在今山东即墨南。复为发棠:重新劝齐王打开棠地的粮仓赈济灾民。过去齐国灾荒时,孟子曾劝齐王开棠地粮仓赈济灾民,故有此说。 冯妇:人名,姓冯,名妇。 嵎(yú):山势弯曲险阻处。 撄(yīnɡ):迫近。 攘(rǎnɡ)臂:捋起袖子。 臭(xiù):气味。这里指美好的气味。 浩生不害:姓浩生,名不害,齐国人。 乐正子:孟子的弟子。 可欲:可以追求的,值得喜欢的。 有诸己:善确实存在于他身上。 大而化之:指远大而且融通的境界。 二之中、四之下:指介于善、信之间,在美、大、圣、神之下。 盆成括:姓盆成,名括。 小有才:有点小聪明。 穿逾:钻狗洞翻墙头,指做见不得人的事。 尔汝:古代尊长对卑幼称“尔”、“汝”,若平辈用“尔”、“汝”相称则表示轻蔑。无受尔汝:不愿受到别人的轻蔑。实:真实思想。 (tiǎn):取。 带:束腰的带子。朱熹注:“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不下带指平常浅近的意思。 芸:除草。 说(shuì):向……进言。 榱(cuī)题:也叫“出檐”,指屋檐的前端。 方丈:一丈见方。食前方丈:吃饭时面前一丈见方摆满了食物。 般(pán)乐:玩乐。 虽有不存:指善的本性丢失不存。 党:故乡邻里。狂简:志向大,但做事粗疏轻率。 〔51〕 狷(juàn):拘谨,有所不为。 〔52〕 琴张:春秋末年人,与孔子同时,《左传》记载孔子曾阻止他赴卫国吊丧。但此人不见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皙:名点,孔子弟子,曾参之父。牧皮:此人未见他书,无考。 〔53〕 嘐(xiāo)嘐:志高言大的样子。 〔54〕 夷:语气词,转折口气。 〔55〕 不屑不絜:不屑于做不洁之事。 〔56〕 原(yuàn):同“愿”,谨慎善良的样子。 〔57〕 踽(jǔ)踽凉凉:独自走路孤单凄凉的样子。 〔58〕 阉(yān)然:像宦官那样的驯服样子。 〔59〕 莠(yǒu):狗尾草,样子有点像谷子。 〔60〕 佞(nìnɡ):用花言巧语讨好人。 〔61〕 郑声:郑国的音乐。孔子曾说“郑声淫”。 〔62〕 经:常。反经:返回恒常的正道。 〔63〕 慝(tè):邪恶。
〔鉴赏〕 这一部分所涉及的论题非常广泛,其中有些是高度概括的,是对孟子思想提纲挈领式的表达,可展开的空间非常广阔。如十四章孟子大胆地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对法家加强君主权力的理论的批判,更是对传统的尊君观念的一个挑战。这一论断虽然不是要把社会等级的尊卑次序和政治地位加以颠倒,但是从根本上否定了君权的神圣,肯定了人民是历史的主体,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人民主权论的萌芽。“得乎丘民而为天子”之说表明民本论同民主思想是一脉相通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张扬了人的主体精神,表现出主体的自信、自主决断和强烈的批判意识。例如本篇第二章,孟子甚至毫不隐讳地讲述了他对儒家经书《尚书》某些篇章的不满。其中《武成》篇说周武王伐纣的战争惨烈到血流成河,虽然孟子并没有对这场战争的实际情况做过严格的历史考证,但是他提出这种说法太夸张了,不可能符合事实。他的仁政理念足以使他建立起一种坚定的自信,否定神圣的经典中某些说法:行仁义的圣王讨伐无道暴君,顺乎民心,得到最广大的民众的大力支持,纣王极端孤立,因此他推论,这场战争是不可能死那么多的人的。在这里理性思维和逻辑判断造成了对于经书的怀疑精神。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由对个别字句的怀疑进而主张对整本《尚书》也不要盲从,他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在迂儒看来,肯定是一种偏激的观点,简直是对圣人和经书的不敬和冒犯。然而我们从中看到的却是理性的巨大力量和它对权威的辉煌胜利。孟子由此开启疑经思潮的滥觞,后世儒学大师不仅继续严格地审视《尚书》的真实性,而且把怀疑的眼光射向了《周易》、《诗经》、《左传》等书,都先后在思想和学术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人的主体精神的最集中的表现是自我的自强不息,因此孟子要求人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以人的生理本能和任何外部的理由来为自己的低级趣味和碌碌无为辩解。他承认,人们的嘴想吃美味,眼睛爱看美色,耳朵喜欢动听的声音,鼻子爱闻香味,身体喜欢舒适安逸,这是人的天性使然,但是一个人是否能如愿得到这些享乐,却是由他的命运决定的。孟子规劝人们,对于这些感官之欲,不应当强调人的自然本性的要求,而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相反,在另外一些方面,如仁对于父子、义对于君臣、礼对于宾主、智对于贤人、天道对于圣人来说,各有多寡有无之别,这虽是命,即外界种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和社会的原因造成的,但又有人的本性的作用。孟子指出,对于自己在这些品质方面的缺陷,人们不应当以命作为借口,为自己的自暴自弃的态度制造理由。总之,人们对于感官之欲得不到满足,要多想到自己的客观条件不可抗拒,从而保持平静的心态,不过多地烦恼或痛苦;同时对于道德品质和智识上的欠缺,则不归罪于客观的原因,要在内心感到强烈的不安,认识到自己没有发挥自己本性所有,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因此始终要在主观上尽最大的努力,争取在高尚的精神追求方面达到最高的境界。
自强不息的观念是建立在对人的尊贵和人性的光明的认识的基础之上的。孟子认为任何人都是有内在的条件使他们可以自强不息。他说任何人“皆有所不忍”,即总会在某些事情上有同情心;“皆有所不为”,即总是会对某些不好的事情感到厌恶,不去做。他鼓励人们说:如果人们把这种不忍之心用到他原来忍心做的事上,把这种不愿意做某些坏事之心用到原来想做的坏事上,就做到仁义了;如果把这种善心不断地扩充下去,那么他的仁和义就会无穷尽地表现出来,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合乎义了。但是,孟子发现许多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正如第三十二章对世人所讽刺的,他们的通病是舍弃自家的田地,而去锄别人家土地上的杂草,要求别人的很多,而自己的承担却非常少。
但是孟子始终寄希望于个体的努力,始终激励他们追求远大、高尚的目标,他的“说大人则藐之”的名言就反映了他的这番苦心。他要人们在有权势、地位的人面前一定要有自信,说:不要把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放在眼里,殿堂的基础数丈高,屋檐几尺宽,我如得志,不这样做;面前摆满食物,侍妾数百人,我如得志,不这样做;饮酒作乐,驰骋打猎,后面跟着上千辆车子,我如得志,不这样做,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我不愿做的,而我的行为却合乎规范,我没有什么要怕他的。可见孟子始终要求士人在统治者面前首先在精神上有压倒他们的气势。
在这里就像在《孟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他始终坚持两点,一是人们要有宏大的志向,有一种豪杰精神,要争取有大作为,永远有一股强大的、所向披靡的精神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二是这种志向是内在的美德的体现,不是为了满足低级趣味,而是为了实现崇高的目的,即完善自我和外部世界。这可以说是贯穿整本《孟子》的两个基本点,是孟子精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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