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火
徐兰
土雨空蒙著衣湿,磷火如萤飞熠熠。须臾散作星满天,空际如闻众声泣。有火独明必鬼雄,众鬼吐焰无其红。约束群磷共明灭,无乃昔日为元戎。别有火光黑比漆,埋伏山坳语啾唧。鬼马一嘶风乱旋,千百灯从暗中出。电光闪闪两军接,狐兔草中皆震慑。一派刀声不见刀,髑髅堕地轻于叶。血过千年色尚新,那知白骨化烟尘。新鬼日添故鬼冷,无复寒衣送远人。
杜牧评李贺诗道:“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长吉歌诗叙》),是就李贺诗中开辟了一种幽冷阴森的境界而言。徐兰的这首《磷火》就属于李贺的这一路。但诗中情景,连李贺也未曾写到。仔细揣摸诗意,这其实是一首过古战场作的诗。因为其地白骨缠草根,故多磷火与萤火(诗着重写前者)。夜里路过,幽圹漆炬的阴森景象,令人不禁冷到背脊骨,而幻象迭起。他仿佛看到了一场鬼战;那当是昔日战场冤魂,死而不散,还在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诗人就这样展开了有意味的冥斗场景。全诗四句一解,共五解。
一解写夜经古战场见到磷火明灭的阴森景象。“土雨”一辞较僻,指毛毛雨(仅能温土)。泰不华《陪幸西湖诗》:“春阴飞土雨,晓露浥天浆。”在一片旷野上,空中迷蒙着雨雾,使人衣襟为之沾湿,这时磷火如飞萤一样,随风腾起,一忽儿散落天际。前三句基本上写实,末句“空际如闻众声泣”则开始引起幻觉。“如闻”二字妙在疑似,这幻觉系从听觉而起的。当你身在荒野,四顾无人,然而空中却有“众声泣”,岂不令人毛骨悚然?这声音也许只是风声呜呜,也许来自往古,是一种神秘留声的自然现象,总之叫人毛骨悚然。通过这种神秘恐怖的气氛的烘托,自然引起下文的幻象。
二、三解写幻觉中出现的两队鬼雄。诗人在描写均由磷火幻化的两队鬼雄时,笔墨饶有变化。磷火的色光本来是绿荧荧的,在幻觉中却有了红、黑的区别,似为两队冥军的标志。一方是“有火独明必鬼雄,众鬼叶焰无其花”,一方是“别有火光黑比漆,埋伏山坳语啾唧”。对于红方,诗人突出的是“鬼雄”:“约束群磷共明灭,无乃昔日为元戎”,由鬼雄而推测其生前必为将帅,颇有风趣。对于黑方,诗人突出的是兵众:“鬼马一嘶风乱旋,千百灯从暗中出”,由鬼卒联想到鬼马,也很逗人。挑“灯”夜战的设想,特有鬼趣。
四解写两队鬼军的接仗,这一段绘声绘色,更是神乎其技。“电光闪闪两军接,狐兔草中皆震慑”,电光闪闪亦由磷火幻出,黑暗中战斗激烈之状如如狐兔惊避句则闲中着色,烘托鬼战的恐怖气氛。如果说这种写法尚不足为奇,那末下两句的设幻则是人所难到的了:“一派刀声不见刀,髑髅堕地轻于叶”,“一派刀声”句与“空里如闻众声泣”一样,有声无形,便见非人间的格斗。而骨髅堕地居然又无声,盖以其轻如叶,更是匪夷所思而又出神入化的妙笔。这才写出了鬼战的特异呢。
五解点出一篇主意。盖由磷火幻出的这场鬼战的参与者,并非一向是虚幻的鬼魂,它们过去也曾是人间好汉。只为在激烈的战斗中丧生,才失去人形而化着鬼雄。“血过千年色尚新,那知白骨化烟尘。”句中暗用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句意,意谓其身虽死,恨犹未消。未二句翻用沈彬《吊边人》“白骨已干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沈诗写的是新做战鬼者的情形。随时间的推移,“新鬼日添故鬼冷”,则“无复寒衣送远人”矣。
诗卒章显志,最后点出了一种非战的情绪。然而此诗的价值,却并不在思想意义方面;而在于它的独特的艺术成就。全诗虚构了一场冥间的战斗,创造出一种前人未曾道过的怪诞的审美境界。“写磷火之忽聚忽散,鬼雄鬼马之光怪陆离,纸上几于有形声矣。后又写群鬼之接战,更幻更奇。吴道子善画鬼,亦未道此。”(沈德潜)这样写,也使此诗在命意上显得隐曲耐味。如只着意后四句,则落前人窠臼,不必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