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本篇作于淳熙三年丙申(1176),是词人之少作。宋高宗在位期间,金人曾两次大举南侵,历史名城扬州亦两遭焚掠,较近的一次在绍兴三十年(1161),距作此词已15年矣,而扬州仍保持芜城的状态。词前小序道:“淳熙丙申(冬)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词人妻叔萧德藻)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序引他人评论,亦可见作者对本篇的重视。
扬州在宋是淮南东路首府,历史文化名城(唐人谓“扬一益二”),城东禅智寺有著名的竹西亭,杜牧诗有“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之句。词从“淮左名都”说起,自然包含有许多追忆繁华、摭拾旧闻的内容,为与今日扬州的对比,预为地步。杜牧曾形容扬州的街道和丽人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与词人眼前见到的一片黍离麦秀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反差。言下亦有“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之伤感。自从金人铁蹄过后,扬州元气大伤,又成了边城,无法重建。故举目所见无非废池古木,它们是铁的见证,无言地控诉着侵略者发动战争的罪行。写胡马止言“窥江”,写芜城止言“厌兵”,皆下三分语,故有味,陈廷焯谓此数句“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含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犹厌言兵”反映的是构和定局后国人的一种心理,也是姜夔与辛弃疾毕竟不同的地方。煞拍即景拈句,妙在将天气之寒与角声之悲,和空城的盛衰命运紧密相联,耐人回味。
过片回应上片“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过春风十里”,重新提到繁华的过去。扬州启发过许多唐代诗人的灵感,如徐凝写过“三分天下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张祜写过‘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而杜牧则是在扬州留下过更多佳话和名篇的诗人,他风流而善于鉴赏,在扬州醉过、爱过、唱过。词中提到或化用的就有《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词人运用杜牧诗句之妙,在于并不是一般化用,而是在表达一个虚拟的情景,那就是:如果杜牧故地重游,纵有天赋才情,恐怕再写不出那样飘缈绮旎的诗篇了吧?他的诗境,也无从得到印证了。二十四桥中有一座红药桥,桥边原种芍药花,眼下想必也无人经管,任其自生自灭了呗。有人回忆龙榆生先生晚年主张,此词后片结尾的断句应与前片一样,即“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本篇写作上的特色一是笔端驱使杜牧。词意重在扬州的今昔对比,因而词人在关系到扬州昔日繁华的地方,无论写景(如“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还是抒感(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都十分注意运用唐代大诗人杜牧留下的丰富的诗歌意象和语言材料,从而处处都能令读者联想到扬州过去的美好,与作者眼前实况形成对比。这种运用不是出于偷懒,而是出于需要。由于词人对杜牧诗非常的熟悉,因而在运用上非常自如。达到了入化的境界,并不影响词的创造性。二是自创乐曲的歌词。姜夔精通音乐,所以本篇词调出于创作,即自己作词作曲,与一般诗客的倚声填词不同。作为一首慢词,作者很注意领字的运用,如自、渐、算、纵、念等,在语气行文上起到很好的转接作用,同时也适当点缀骈语(“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豆蔻词工,青楼梦好”),更见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