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本篇是李清照晚年杰作,倾诉了词人夫亡家破,饱经忧患和乱离生活的哀愁,直抵一篇悲秋赋。
开篇即连下十四叠字,如倒倾鲛室、明珠走盘,以奇特的音情和创意称绝千古,南宋张端义谓之“公孙大娘舞剑手”。这完全是兴到神会、妙手偶得之语,有层次地、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一种微妙复杂而难于表达的心理变化过程——“寻寻觅觅”是情态动作,写出一种失落与挣扎之感;“冷冷清清”是环境气氛,写出挣扎无益后的落漠情绪;“凄凄惨惨戚戚”是心理感受,是最后袭来的极度悲凉的感觉。这一过程,也就是一场梦醒之后的感觉。这梦可以是记实的,也可以是比拟性的。惟其出自情绪自然消长,而非有意猎奇的文字游戏,所以具有不可摹仿性。(元曲家乔吉作《天净沙》云:“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云云,陈廷焯谓为“丑态百出”,不为过份;郭老《声声快》云:“轰轰烈烈,闹闹热热”云云,亦有效颦之感。)
深秋如早春天气,忽暖忽寒,俗云:“二四八月乱穿衣”,对于体质衰弱者,自然“最难将息”。这一天的天气,正是由暖转寒,所以虽饮卯酒,仍无以御寒。古代诗词多抄本,故“晚”、“晓”二字多有混淆。此处各本多作“晚来风急”,然词的后片尚有“怎生得黑”和“到黄昏”等语,故此处作“晚”非是。张惠言、王湘绮词选均作“晓”字,可正流行之误。煞拍写仰视过雁,结穴在“正伤心”。此词作于南渡之后,秋来北雁南飞,而作者以北人南来,故云彼此系旧时相识。言下有天涯沦落之同感,伤雁实自伤也。
过片写俯视秋菊,结穴在“憔悴损”。词人年轻时即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名句,回想当时“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对照“满地黄花堆积(别解为丛开)”、“而今有谁堪摘”,感何如之?这里“憔悴”的不但是花,尤其是人。此所谓“愁来一日即为长”(李益),孤独的辰光好难捱也,这是长昼的感觉;在长夜,恐怕又会巴不得天亮。以“黑”字代夜(方言中有称夜为“晚黑”的),是以口语人词,将一个险韵,押得稳妥自然。雨绵绵本象愁绵绵,而雨打梧桐,更是积淀有离愁别恨的诗歌意象,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而“点点滴滴”以叠字描状,又回应了开篇十四叠字,如泣如诉,在音情上增加了词句的感染力。
自庾郎《愁赋》以来,到词中李后主、秦少游,哪一个不是以形象状愁,或如一江春水、或如无边丝雨、乃至于“落红万点愁如海”,不过都是放大一个“愁”字。易安别致处在于尽弃前人窠臼,纯以口语直白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反而使人觉得它胀破了那个“愁”字,表现出一种百端交集、莫可名状、消沉压抑、一团糟糕的情绪,令人耳目一新。
本篇表现出作者善于创意创调的艺术才能。全词重在表现心境,即景即事,作即兴发挥,一阵风过、一阵雁过、一阵花落、一阵雨来,可谓层层渲染,而自始至终紧扣悲秋之意,真一片神行,虽无周柳之骈语,实得六朝抒情小赋之神髓。篇首用十四叠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者,后片又用“点点滴滴”四字,与前照应有法,且无雕琢痕迹,是创调之才也。此词不用典故,不著骈语,大量吸收口头语,提炼入词,到口即消,雅俗共赏,体现了倚声家不假雕饰的本色。词人有意在首尾安放许多舌齿音字,造成一种啮齿叮咛、喁喁自语的声情,与内容得宜,不单纯是为了美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