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
秦观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此词汲古阁本《淮海词》题为“洛阳怀古”,非是。按词中所记情事,当是绍圣初(1094)春,朝局大变,旧党下台,秦观贬出通判杭州,离开汴京前怀念旧日派对之作。词中提到“金谷”、“铜驼”等地名,系虚拟洛阳,实写汴京,虚虚实实,盖有忧谗畏祸之意在焉。
此词在结构上比较特别,词意的分段与词调的分片无关,在构思上分三层。开篇的三句为第一层,说梅花渐稀,冰河解冻,年华暗换,又到了早春时节。然后引起往事的回忆。从“金谷俊游”直到下片“飞盖妨花”共十一句为第二层,记往日派对,而以“长记”二字领起。因为格律的关系,“长记”二字后出,但实兼管“金谷俊游”三句。或将三句理解为写今,但“俊游”两字就不好讲了。“金谷园”是西晋石崇的花园,在洛阳西北;“铜驼路”是西晋都城洛阳皇宫前一条繁华的街道,以宫前立有铜驼而得名。此皆借用。元佑三年,苏轼兄弟、黄庭坚、晁补之、陈师道及作者等俱在京,曾雅集于驸马王诜家的西园。七年上巳,“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三十有六人。”(《淮海集·西城宴集诗序》)词中选取了日间春游和夜饮两个场景来写。“误随车”是日间春游情事。语出韩愈《游城南·嘲少年》:“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而李白《陌上赠美人》“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搴珠箔,笑指红楼是妾家”,张泌《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都可以为之注脚。不过这误会真真假假,因为古人难得士女和会,春游活动中就有社交,就有眉来眼去。以下插入一“正”字领起“絮翻蝶舞”四句,特别是“芳思交加”、“乱分春色”等语,既妙于写蜂飞蝶舞、万紫千红之景,同时照应“误随车”那话,谑而不虐(“乱分春色”隐义是“乱点鸳鸯谱”)。“西园夜饮”三句写西园晚会。曹植《公宴》诗云“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曹丕《与吴质书》云“同乘并载,以游后园。(略)清风夜起,悲笳微吟”、又云“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词并用二曹诗文中意象。不过曹诗中的“西园”在邺城而已。“华灯碍月”二句,“妨”、“碍”二字用得极妙,写园中的灯彩夺目、使明月减了光辉,众多轿车在园中穿流、不知擦损多少花枝,写灯多车众,而月明花繁之意,一并见之。“兰苑未空”到篇末是第三层,写眼前的冷落,与往日的繁华形成对照,引起茫茫愁绪。西园(“兰苑”)虽在,只是“未空”而已,政局变化,“当时朝士(‘行人’)恐无多”之意,已见于言外。二句逼出“重来是事堪嗟”,与篇首“东风暗换年华”遥应。“烟暝”二句写景,与前文絮翻、蝶舞、柳下、桃蹊形成对照,暝烟、栖鸦象征着人事的萧条。由此逼出“归心”二字,可见汴京不可久居。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归心”的漫无目标——“暗随流水到天涯”之语妙,完全是一付不知“何处是归程”的样子,写出找不到人生归宿的迷失感,与上片“乱分春色到人家”的充实、迷醉,形成对照,词心深细。它预言作者即将飘泊
天涯,从此回不到家。
词抚今起,抚今结,中间插入往事的回忆,特别富于情趣,从而使今昔对比的含蕴转深,颇耐咀嚼,确是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