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哀
梅尧臣
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
庆历四年(1044),梅尧臣自湖州入汴京,舟行途中,妻子谢氏不幸病故,给诗人精神上以沉重打击:“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悼亡三首》)祸不单行,舟次符离时,次子十十(乳名)也相继亡故。眼看贤妻爱子接连去世,诗人不胜悲痛。《书哀》就是在这种境况中写成的。
诗一开篇就直书这段个人哀史。前两句完全是直白式:“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这里没有“彼苍者天,歼我良人”一样的激楚呼号,却有一种痛定思痛的木然的神情。人在深哀巨痛之中,往往百端交集,什么也说不出。“既丧……又复丧……”,这种复叠递进的语式,传达的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痛苦。诗人同一时期所作《悼子》诗云:“迩来朝哭妻,泪落襟袖湿;又复夜哭子,痛并肝肠入”,正是“两眼虽未枯”的注脚。这里还使人想起杜甫《新安吏》“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的名句,而意味更深。《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诗人这时感到的正是“片心将欲死”。
说“将欲死”,亦即心尚未死,可见诗人还迷惘着;难道既美且贤的妻、活蹦乱跳的儿就真的一去不返了?他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这里诗人用了两个联贯的比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雨落难收,珠沉难求,都是比喻人的一去不复返。仅这样写并不足奇,奇在后文推开一步,说“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尔”,又用物的可以失而得得,反而人的不可复生。这一反复,就形象地说明自己的悲痛,自己的损失,是不可比拟的,无法弥补的。同时句子还隐含这样的意味,即自己多么希望人死后也能重逢啊!
然而,事实是不可能的,“他生未卜此生休”。故以下紧接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这并不全然是理智上的判断,其间含有情感上的疑惑,难道真是这样的吗?这是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拊膺当问谁”,诗人只好对镜自问了。“憔悴鉴中鬼”正是他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影子,由于忧伤过度而形容枯槁,有类于“鬼”,连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最末两句传神地写出诗人神思恍惚,对镜发愣,而喁喁独语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