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怀裴如晦宋中道
梅尧臣
九陌无行人,寒月净如水。洗然天宇空,玉井东南起。我马卧我庭,帖帖垂颈耳。霜花满黑鬣,安欲致千里。我仆寝我厩,相背肖两巳。夜深忽惊魇,呼若中流矢。是时兴我怀,顾影行月底。唯影与月光,举止无猜毁。吾交有裴宋,心意月影比,寻常同语默,肯问世俗子。
皇祐三年(1051),诗人在宣城服父丧期满,又到汴京,为生计奔波:“近因丧已除,偶得存余生。强欲活妻子,勉焉事徂征。”(《依韵和达观禅师赠别》)年届半百的诗人,看来已倦于宦游。这种心情,就隐隐表现在这首月夜怀人之作中。
裴如晦(名煜)和宋中道皆为尧臣好友。同一时期有《贷米于如晦》之作,可知他们过从甚密,有通财之谊。诗人和裴、宋二位的知己之情是十分深厚的。
此诗前四句从月色写起。汉代长安城有八街九陌(见《三辅黄图》),这里借“九陌”指汴京街道。玉井,星座名。这时是夜深人定,月光如水,天宇澄澈,景象很美。对月怀人,诗人常事,此诗亦然。
但别致的是,诗人并不即写怀人,而写月下所见庭中马匹垂首帖耳之态与仆人酣睡之状。
马一般是站立着睡觉的。而“我马卧我庭,帖帖(熨贴貌)垂颈耳”,可见此马非羸即老。“霜花满黑鬣”,或许并不真是鬣毛花白,而只是月光反射所致的错觉。然而它容易使人联想到马的衰老。这马当年或许很神骏,但如今既成伏枥的老骥,即使有千里之志,又何以致之!睹物思己,能不怆然!
再看仆人,居然就在马厩中睡熟了。他们(应是两个人)“相背”而卧,酷似黻形花纹(据《古文尚书·益稷》伪《孔传》,这种花纹如两个“巳”字相背)。其中有人梦魇惊叫,好象中了冷箭。这里,诗人决非随意描写,而是有感而发的。梦魇,心境不安定时容易产生。诗以仆人的困顿和马的羸老,间接反映出他们主人的形象,不用说,这位主人也是久经风霜的了。而从这里,就隐隐流露出诗人对仕宦的厌倦感。其笔法看来自然,却颇费安排。
以上可视为怀思情绪的酝酿。“寒月”、“霜花”,使环境更见清冷,诗人更感孤寂。于是兴起了怀人之想:“是时兴我怀,顾影行月底。”以下反复就“月”、“影”生发,显然受到李白《月下独酌》一诗的影响。由于孤寂,诗人就把月和影拉来,凑成“三人”。“唯影与月光,举止无猜毁”,言外之意是,茫茫人海,无不尔猜我毁。从而又起怀念友人之情,觉得裴、宋二人与自己情投意合,简直可比月与影。“语默”出自《易经》“君子之道,或默或语。”诗人又想到,平素彼此语默相同,对俗子几乎是不屑一顾的。思念之情于是更切。所以陈衍评云:“末由太白对月意,翻进两层。”(《宋诗精华录》)
初读此诗,象是仅就月下之景、事、情作平直铺叙。细味之,则见写月夜之景色,写仆马之情事,都是为写怀人而作的必要铺垫。这是很有特色的。末段点化唐人诗,善于出新。盖以月、影拟人,固为太白诗原有;然以友人比月、影,则全出尧臣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