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2023-07-11 可可诗词网-历代诗词精品 https://www.kekeshici.com

        

屈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欵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髠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涉江》是屈原在顷襄王时遭谗逐放江南时所作,从诗中所叙地名考之,当作于《哀郢》之后。这是一篇屈原的南行记。
        第一段写南行的缘起。屈原志行高尚,以忠信见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这里的事由,本是非常现实的,然而诗人却来个“真事隐”,采用了他擅长的象征手法,《离骚》初服之义,复睹于兹:诗人幼好奇服,既老不衰,身佩长剑,头戴高冠,遍体珠光宝气。这当然不是实际写照,外修是特行卓立的内美的象征,和《离骚》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的写法是同一机杼。诗人幼志以异,独立不迁,不见容于时。“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不善于偷合取容的诗人,也就只好以想象为翅膀,引古代圣贤为同志了。读者于是看到他驾起龙车,陪伴大舜游遨在理想之国的瑶圃乐园。这象征着诗人对崇高思想境界的自我陶醉。“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这是全诗最光辉最铿锵最亢奋的诗句,意合《离骚》“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糜以为粻”,比《橘颂》“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更精警易传。无须语译,自足动人。至此,诗人作成了一幅自画象,即为王冕模仿过(《儒林外史》第一回),陈老莲图写过,为后人极其熟悉的形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德参天地的人,为南楚所不容,而被放逐了,岂不可哀。“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这是诗人的悲哀,更是楚国的耻辱。一个“南夷”的刺耳称呼,联系南行,指南部未开化的楚人;然而联系上文的“莫余知”者,和当时中原对整个楚民族蔑称“蛮夷”,意实双关。诗人是有意识用了这个自己也不能容忍的称呼,来称呼楚国上层集团,“丑陋的楚国人”!
        第二段写南行的经过与途中观感。屈原一向喜欢用“反顾”的意象来暗示自己眷念故国的情怀,“忽反顾以流涕兮”、“忽临睨乎旧乡”(《离骚》)都有此意。“登鄂渚而反顾”,感何如之?诗中未明说,却通过秋冬余风的悲肃作了替代,表情曲折而深刻。步马山皋。邸车方林的两句,既是由陆路转入舟行的过渡,又可体味出诗人中道徬徨的心情。“乘舲船余上沅”四句写诗人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与漩涡中行进艰难,尽管船工齐榜击浪,仍容与凝滞。这一方面是旅途况味的真实写照,十分生动;另一方面又寄寓感喟。羁旅的艰辛,会使人“哀人生之长勤”,当诗人看到船在回水中挣扎奋斗时,无疑会有深刻的感触,此即异日辛弃疾所谓“江头未是风波恶,信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同时,南行之舲船的容与不进,与“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的景况,也能构成类比,象征着诗人眷念故国的情怀。诗中点明从枉陼到辰阳竟有一日行程,最后仍归结到现实感喟,“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这是《离骚》所谓“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的转语。
        第三段写船入溆浦,南行暂告一段落。溆浦在今湘西,地处僻远,在当时是一片穷荒。唐代柳宗元被放逐柳州,曾形容那百越文身之地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白居易贬谪浔阳,也曾形容当地是:“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琵琶行》)。他们的心情和境遇和千年前的屈原虽有共通之处,若论凄苦险恶的程度,则又不如。无怪乎屈原写溆浦环境的幽深、凄寂乃至恐怖,均有过之。它几乎使我们想到了“山鬼”的孤独处境:“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满怀忧思被放逐的诗人,也处在山谷幽深、气候反常、地湿多雨、霰雪无垠、不见人踪,只有猿狖栖息的荒芜之地。这既是对流放地的夸张形容,同时也暗含有对幽暗险恶的楚国政治环境的影射用意。处境这样幽独,无怪诗人要深哀“吾生之无乐”了。尽管不乐,他仍表明:“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一个忧先天下者的深刻的悲剧!
        第四段是南行的思想小结。作为有深厚历史文化修养的诗人,屈原从一己的遭遇而联系到前代史事,得出了具有规律性的认识:“忠不必用,贤不必以”。诗人一面想到伍子胥、比干这些著名的以性直杀身的前代忠良;一面又想到那些愤世嫉俗、佯狂避世的人物,如“凤歌笑孔丘”的楚狂接舆(春秋时人),裸身而行的子桑扈(古隐士)。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物,诗人分别以忠、贤二字加以肯定,表明了他思想深处的一个深刻矛盾:他既怀着爱国之心,为被逐出政治舞台而痛心疾首;又有着愤世之感,产生了一种甘心远离现实的逃逸意识。这种对立思想的交战,使他永远不得安宁。“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这种强自宽解的话,表现的恰恰是无法自宽的悲愤。“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这是屈原的诗谶!
        第五段是尾声,通过另一番意境的构造来概括全诗的意旨。它从现实转入象征,由赋法转入比兴,由自然意象群换替了社会意象群;语言形式从六七言长句变为四言短句,并采用了骈偶的行文方式。“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数句,以铿锵精采的形象语言,描绘了一幕令清醒者触目惊心的“精英淘汰”的图景:有才能的人被赶走了,楚国成了愚人群氓的世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卜居》)。恰如《红楼梦》中探春所说:“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你看:“露申辛夷,死林薄兮”,不是从“家”里杀出的结果么,楚国的“一败涂地”不是指日可待了么!这是屈原为楚国唱的挽歌,是其最深切的诗节之一。它曾引起过多少后人的同情和歌吟,李太白发挥道:“鸡聚族而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鸣皋歌送岑征君》),真是“哭何苦而救楚”了。那末诗人向何处去呢?“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再行,前面便是汨罗江。
        《涉江》与《离骚》不同,它所记的是一次现实的历程,诗表明屈原当日渡江,行经湘水、洞庭(鄂渚在湖畔),沿沅水上溯,经枉陼、辰阳到达溆浦,暂处山中,路线及归宿极为清楚。这和《离骚》的“朝发轫于天津,夕余至乎西极”、“路不周以左转,指西海以为期”的纯属幻境,以象心路之历程大不一样。使得这首诗更富于现实感与生活气息。某些方面又与《离骚》息息相通。思想情,的相同不论,在混用神话、社会、自然三种意象成篇而又天衣无缝这一点上,涉江》就与《离骚》机杼相同。另一点是诗的主观色彩很强,一是夸张与想象如写溆浦、写瑶圃);二是全诗将被放逐写成自疏,变被动为主动,都表现了这种感情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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