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何其芳

“我爱那云，那飘忽的云……”

我自以为是波德莱尔散文诗中^*

那个忧郁地偏起颈子

望着天空的远行人。



我走到乡下，

农民们因为诚实而失掉了土地。

他们的家缩小为一束农具。

白天他们到田野间去寻找零活，

夜间以干燥的石桥为床榻。



我走到海边的都市，

在冬天的柏油街上

一排一排的别墅站立着

像站立在街头的现代妓女，

等待着夏天的欢笑

和大腹贾的荒淫，无耻。



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



我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

不爱云，不爱月，

也不爱星星。



【注释】 波德莱尔 (1821～1867)：法国象征派诗歌创始人。他在《陌生人》 中写了一个自称 “我爱云”的 “不同寻常的陌生人”。诗中所说 “远方人” 即指此。

【赏析】 如果说《预言》是一颗稚嫩心灵弹响的梦幻的曲，那么《云》就是一个诚实灵魂唱出的清醒的歌。

诗一开始，诗人就以一种舒缓的笔调勾画了一个孤独者的形象。他犹如“波德莱尔散文诗中”的“远方人”，“忧郁地偏起颈子望着天空”，那里有朵朵飘浮的白云，他“爱那云”，在那神秘悠远、变幻莫测的云里寄托着他飘忽的灵感和缠绵的情思。诗人在这里描绘的孤独者形象十分传神地表现出自己当时对人生虽有所追求却又茫然的状态。不过，诗人的心是正直而善良的。当他从梦幻的乐园放逐到残酷的人间、走上艰难的谋生之路时，看到的尽是黑暗腐朽的现实：一面是乡村中大批农民破产，流离失所，无以聊生;一面是城市里达官富商花天酒地，穷奢极欲，荒淫无耻。现实的铁拳击碎了幻梦的水晶，年青的诗人顿然清醒，为自己过去那种顾影自怜的矜持，自我陶醉的精致感到厌弃。他发誓从此结束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投入现实生活，发出“叽叽喳喳”的议论。最后，满怀激情而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心愿：“我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不爱云，不爱月，也不爱星星。”

从 “爱那飘忽的云” 到 “不爱云”，甚至 “不爱月”，“也不爱星星”;从 “偏起颈子望着天空”到 “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 这之间诗人的感情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啊!正由于这样，诗人的抒情个性似乎也有了一些转变，笔法从委婉曲折转向直抒胸臆，文辞上从艳丽丰腴转向简约、蕴藉，尤其是诗中选用的一些意象“飘忽的云”、“月”、“星星”、“茅草的屋顶”等就失去了以往神秘温婉、飘渺缠绵的色彩，而由智性思考的韵味所代替。例如“茅草的屋顶”暗示着一种贫苦的生活和卑贱的地位，诗人心甘情愿地要和下层劳苦大众站在一起，去反抗黑暗腐朽的现实，这其中就没有野趣闲情的意味。而像 “荒淫无耻的大腹贾”、“站立街头的现代妓女”等意象则带有明显的贬意，那一排排紧锁着的西式别墅，在冬日的海滨伫立着，像街头候客的现代妓女等待着暑期主人们来寻欢作乐。这一比喻十分形象贴切，饱含着诗人对 “大腹贾”一类寄生虫的厌恶与憎恨。

这首诗构思巧妙，诗人以云为题，首尾呼应，紧紧扣题，在写法上欲抑先扬，以爱云开始，以不爱云为终，感情上的一起一伏形成诗歌内在的律动，给人以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