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

冰心

那天湖上是漠漠的轻阴，

湿烟盖住了泼刺的游鳞。

东风沉静地抚着我的肩头，

“且慢，你先别说出那一句话!”



那夜天上是密密的乱星，

树头栖隐着双宿的娇禽。

南风戏弄地挨着我的腮旁，

“完了，你竟说出那一句话!”



那夜湖上是凄侧的月明，

水面横飞着闪烁的秋萤。

西风温存地按着我的嘴唇，

“何必，你还思索那一句话?”



今天天上是呼呼的风沙，

风里哀唤着失伴的惊鸦。

北风严肃地擦着我的眼睛，

“晚了，你要收回那一句话?”



【赏析】 这是一首爱情诗。它情深意幽，婉约多姿，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本诗的美，有着朦胧空灵、含蓄蕴藉的特色。作为审美意象的那“一句话”，其具体内容是什么?诗篇不着一字，未露片言。这使得“一句话”的审美内涵具有了不确定性。然而作为全诗构思的中心，四节诗写景抒情都围绕着那“一句话”，不曾疏离游移半步;而且，四节诗的落脚点也都是那“一句话”，这样，“一句话”的审美意向又具有了确定性。审美内涵的不确定性和审美意向的确定性的巧妙组合，使那“一句话”有如雾中花、水中月，给人以朦胧空灵之感。值得注意的是，它朦胧却并不晦涩。虽然诗人始终不肯点破那“一句话”，但从具体景物的描绘中，特别是由人格化了的“风”这一形象的暗示中，读者能够心领神会。诗人越是不点破，就愈能激发读者的审美兴味，这正是含蓄蕴藉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诗篇对“一句话”的审美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诗人别出心裁地运用自然景象，引入“风”的形象，都是为了揭示那“一句话”的情感性及其所包容的丰富而又巨大的容量，抒写抒情主人公的心态，从而充分展现出那“一句话”对抒情主人公心弦的冲撞力量，特别是这“一句话”在不同环境中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心态的差异。从“且慢，你先别说出那一句话”到“晚了，你要收回那一句话”四节诗，节节有变化。这种变化体现了“一句话”所激发的情感和心理活动的流变过程，又反映了这种情感和心绪的多重表现与多层内涵。而这种变化又是借助于“风”来实现的。“风”的形象实际上是外化了的抒情主人公的心灵。“风”对“我”的态度，暗示着抒情主人公心绪的微妙变化：“沉静地”、“戏弄地”、“温存地”、“严肃地”。情感、心理形态的种种演化都只缘于那“一句话”，足见这“一句话”作为爱情生活中的特用语，其所蕴含的情感是何等的丰富，何等的深邃! 其所具有的容量又是何等的巨大!

一切景语都是情语。本诗以抒情主人公内在情绪心态的律动为视角去描写外在的景物。这样，一定的景象与那“一句话”在不同环境中的表情性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对应的关系。随着“先别说”、“竟说出”、“要收回”这样微妙而多层次的心绪演化，一个个不同的景观便呈现于读者面前。当那“一句话”“竟说出”而冲击、摇撼着抒情主人公的心弦时，自然景观是夜空中密密的乱星，枝头上栖隐双宿的娇禽;而当抒情主人公追悔不迭时，出现的则是飞沙呼叫、惊鸦失伴、风声哀唤。显然，在诗人笔下一切自然都人化了，因此，也才会有“东风”的“沉静”，“南风”的“戏弄”，“西风”的“温存”，“北风”的“严肃”。然而，诗中的景物描写不只限于表情，它还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四节诗描绘了四重各具特色和风貌的艺术境界。例如第一节“那天湖上是漠漠的轻阴，湿烟盖住了泼剌的游鳞”，其意境迷濛、空灵、幽美。前一句脱胎于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化得巧妙。

《一句话》在格律上颇为讲究，具有形式美。全诗四节，每节均为四句，而且均以“一句话”收束;诗节之间，不仅相对应的句子字数相等，甚至连句式结构都一样。这一切都显示出匀称、均衡的形式美。但是，它整饬而不呆板。同是写景，一、三节描绘湖上之景，二、四节则摹写天上之景，整饬中有错落。用字十分考究，“风”有东、西、南、北;“我”有肩、腮、唇、眼;描写动作则分别用抚、挨、按、擦，一字之差而神情各异，均衡中又显摇曳。总之，本诗颇得中国古典诗美的神韵，堪称新格律诗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