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

臧克家

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

他可怜你的灵魂快锈成了泥，

用炮火叫醒你，

冲锋号鼓舞你，

把刺刀穿进你的胸，

叫你红血绞着心痛，你死了，

心里含着一个清醒。



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

他看见你的生活太不像样子，

一只手用上力，

推你到忧患里，

好让你自己去求生，

你会心和心紧靠拢，组成力，

促生命再度的向荣。



【赏析】 《忧患》是臧克家的早期诗作，写于1932年3月，但在1957年出版的《臧克家诗选》中，诗人特意改署为 “ ‘九一八’ 事变第二年3月”。这一变化含有点明时代背景之意。

从“九一八”事变到1932年3月，时间仅半年，但日本帝国主义得寸进尺，继占领我东北三省之后，又于1932年1月28日武装侵犯上海(即“一二八”事变);而国民党蒋介石政府置全民抗日怒潮于不顾，奉行不抵抗政策，致使大片国土沦丧，十九路军的奋勇抵抗遭破坏，卖国的《淞沪停战协定》 签订在即。臧克家身为山东人，在青岛目睹外国水兵毒打我同胞，对外国侵略者的欺侮与凌辱有着直接的感受。因此，在“九一八” 事变半年后的日子里，在上海军民抗战义举被反动政府破坏后的时候，诗人内心积郁的愤怒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于是，他用诗篇 《忧患》来表达对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政府引狼入室的无比憎恨，抒发中国人民团结御侮的心声。

“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起句造语突兀，出人意料。对于“仇敌”何言 “感谢”?这是反语，反话正说，以强化憎恨和沉痛的感情。全诗共两节，均由“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领起，可见诗人是把这沉痛的反语作为此诗的主干的。两节各有侧重，又互相联系。第一节针对一些灵魂生锈的人，侧重抒发国难当头，国人应醒，摒弃苟安，奋发抗敌的忧思与悲愤。第二节就国民党蒋介石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行径，着重表现大敌当前，全民团结，抵御外侮，重振中华的吁请和期望。当然，这些都是通过一种由于感情的郁结、心情的沉痛所凝成的异乎寻常的诗句来表现的。有些诗句看似费解，甚至不合逻辑。例如“他可怜你的灵魂快锈成了泥，用炮火叫醒你，冲锋号鼓舞你”，敌人竟然会“可怜”灵魂生锈的中国人，把洗劫中国大地的炮火和冲锋号说成“叫醒”、“鼓舞”那些中国人的;更有甚者，敌人的刺刀穿进中国人的心胸，流着红血，绞着心痛，而死了的人“心里”居然会“含着一个清醒”。这些似乎不合事理的语言乃是诗人从现实生活的感受中迸发出来的沉痛至极的感情的“变形”，不如此不足以警醒那些 “灵魂快锈成了泥”的人。而这种“变形”的、异乎寻常的诗句，给予读者的是一种 “无理而妙” 的艺术感受。

这首短诗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其诗题很容易使人想起“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这个古代哲人所总结的生活的辩证法。诗人正是领悟了这种辩证法，才写出“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这样的诗句，并以“忧患”二字作为诗题。“一只手用上力，推你到忧患里，好让你自己去求生，你会心和心紧靠拢，组成力，促生命再度的向荣。”这样含蓄而又形象的语言，正是对 “生于忧患” 所蕴含的哲理的形象化的表述。

这首短诗兼有闻一多所倡导的 “建筑的美” 和 “音乐的美”，格律上颇为讲究。它虽无 “句的匀齐”，然而上下两节在句的不匀齐上形成两两对称的句式，即上节该行多少字，下节亦然，这就从视觉上给人一种匀称美。就韵律而言，其韵式虽为“AAAABCB”，但由于每节第六句的第八字也押韵，因而人们吟诵起来，其韵式便成了“AAAABBB”(将第六句末三字与第七句连读)。又由于每行字数不同，长短句参差，而韵脚又押得很稠密，所以朗诵时声音旋律多变，长句舒缓，短句急促，节奏跌宕，音韵和谐。再加上两节均以同一句子为起句，回环复沓，更增添了旋律美，吟之令人回味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