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禾女之歌》
《刈禾女之歌》
辛笛
大城外是山
山外是我的家
我记起家中长案上的水瓶
我记起门下车水的深深的井
我的眼在唱着原野之歌
为什么我的心也是空而常满
金黄的穗子在风里摇
在雨里生长
如今我来日光下收获
我想告诉给姐妹们
我是原野上的主人
风吹过镰刀下
也吹过我的头巾
在麦浪里
我看不见自己
蓝的天空有白云
是一队队飞腾的鸟
你听,风与云
在我的镰刀之下
奔骤而来
【赏析】 “九叶派”诗美的核心观点是超越。在诗与生活的关系上,他们主张既要潜入现实深处,又不必直接粘于现实,力求表现上的客观性和间接性;在艺术表现上,他们既反对硬梆梆的写实,又避免赤裸的抒情,尽力营造一些实而又虚的新鲜意象,以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哲理思考、独特体悟和深切感受。辛笛的这首抒情短诗,就是一篇意象清新明丽,情调委婉柔和,意蕴深沉玄虚,具有浓郁的时代色彩和强烈现代诗风的佳作。
表面看来,这是一首现居大城市、家在原野上,曾是刈(yi收割)禾女的思乡诗或田园曲,诗中三、四句那两个“记起”即可说明。但细加玩味,诗人实在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抒自己胸中之块垒。
诗篇起首两句,点明了她的家乡原在远离大城市的乡村,接着便是对家乡甜美的回忆。若问,她身处何市? 从事何职? 为何发思乡之幽情?对此,作者无须交待,故一笔带过。因为这里的城市和乡村均系似实而虚的象征意象,即前面所指的“化装姿态”的自然意象。众所周知,作者不是刈禾女,更未必有过她的生活经验。这里只是借刈禾女之口,抒发自己积蕴已久的对生机勃发的自然宇宙之热烈渴望。辛笛长期处于都市之中,早已对城市中的嘈杂混乱,以及书斋生涯的狭小沉滞深感厌倦、苦闷。因此这派诗人曾一再呼吁“要把历史(指人类社会现实)还原为自然(指宇宙空间)”,提倡一切都要返回人类故乡。故此诗中对故乡的眷恋,其实正是作者发自意识深层的对广阔清新生活的本能追求。这种追求早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所以她首先忆起的便是“家中长案上的水瓶”和“门下车水的深深的井”。这种思乡之情真是达到了望眼欲穿的程度,故而连眼也唱起了原野之歌。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唱即是心想,一个巧妙的通感手法,把诗人对人类故乡那种翘首远望之状和内心渴望之情,含蓄而传神地暗示了出来。然而,由于种种复杂缘由,他对此只能心向往而无法身赴之。面对现状,内心空虚惆怅,神往故乡,常觉充实甜蜜,故而才有“为什么我的心也是空而常满”的微妙心态。那么,她渴求故乡的什么呢? 那金黄色的麦穗,勤劳的女伴,朗照的阳光,闪亮的镰刀,鲜艳的头巾,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这一系列明丽清新的意象群,岂不正是作者渴望的那种五彩缤纷、宁静和谐、广阔厚实、勤劳淳朴的文化之境吗?
作者心驰神往的绝不仅是远离现实的世外桃源。我们知道,“九叶派”崛起、成熟于抗战后中国黑暗与光明交错,方生和未死更迭的特殊年代。他们曾于《中国新诗》创刊号代序中指出:“我们原先生活着的充满了腐朽气息的房屋在动摇,我们原先生活着的阴暗沉滞的空间在崩溃”,“到处有历史的巨雷似的呼唤:到旷野去,到人民的搏斗里去!”据此,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诗正是在时代风雷的感召下,对行将瓦解的黑暗王国的无情诅咒,对渐露曙光的崭新世界的热烈憧憬,对在斧头镰刀指挥下人民正在勤奋收获的衷心向往。否则,我们便无法理解作者为何精心选择了经风沐雨、喜割麦穗的收获季节,为何特意强调“我是原野的主人”,何以把白云喻为“一队队飞腾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