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史》
《咏史》
龚自珍
金粉东南十五州①,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②,团扇才人踞上游③。避席畏闻文字狱④,著书都为稻梁谋。田横五百人安在⑤,难道归来尽列侯?
【注释】 ①金粉: 形容繁华富丽。东南十五州: 泛指我国东南沿海江浙一带富庶地区。②牢盆:煮盐用的器具,这里指盐官。狎客:官僚宠信的幕僚、门客。③团扇才人:东晋名门望族王导之孙王珉,喜手执白团扇 (《晋书·乐志》),有隽才美誉,借以代指贵族子弟。④避席: 古人席地而坐,离席而起,表示敬意,谓之“避席”。⑤田横五百人: 楚汉相争时,田横自立为齐王。刘邦消灭项羽后,田横率其徒属五百人逃往海岛,耻于接受刘邦的招降,自杀。五百人亦皆自杀。
【诗大意】 繁华佳丽的东南富庶之地,数不清的恩恩怨怨都集中在名利场上角逐的头面人物之间。盐官手下的幕僚、门客操纵着全部盐政。贵族公子哥儿凭借门第,身踞高位。软弱的知识分子被文字狱吓破了胆,避席而起;埋头著书立说只是为了贪利求禄。田横手下的五百义士,如今哪里去了,难道都已归顺汉朝,个个封为列侯,坐享安乐富贵了吗?
【赏析】 此诗作于道光五年(1825),当时作者34岁。其时龚自珍因丧母已在家乡杭州守制两年多,服满又客游江苏昆山,所居均是金粉繁华之乡,交往的多是东南一时名流,有感于触目所接官场和士林的形形色色,故有《咏史》之作。旧说此诗是为两淮盐政曾糗罢官而作。王文濡校编本有注云:“曾为盐政时,有孝廉某谒之,冀五百金不得。某恚,授以诗曰:‘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上句谓其谄和珅得进,下句谓其日事荒宴。言官以此事上闻,曾遂得罪永废。”这是当时官场的一件丑闻:打秋风未遂,挟嫌报复,因而揭露出一些官场的黑暗内幕。龚自珍写 《咏史》可能与此事有关,但是命意决非仅限于此。此诗内涵深广,带有浓重的政治批判色彩,实为一幅封建社会衰世的画图。龚自珍以他那“一双瞳神射秋水”的慧眼,洞察 “大药不疗膏肓顽” ( 《行路易》) 的社会诸相,辛辣地嘲讽了官场的腐败,士林的堕落。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首联捕捉住了典型的时代特征——外荣内枯。江南六朝金粉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正是令人纸醉金迷之所在。然而,十里软红尘,尽是名利客。达官显贵、时彦名流,风云际会,纵横捭阖,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结下数不清的恩恩怨怨,原来也不过是一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颔联直抉官场黑暗内幕:官商垄断居奇;贵族子弟盘踞要津。清代盐、漕素为利薮,像曾燠两淮盐政那样的官,掌握国家经济命脉,正是吮吸民脂民膏的肥缺,而播弄其间的则是一班幕僚、帮闲。这一种人,趋炎附势,狐假虎威,营私舞弊,擅作威福,竟可翻云覆雨,操纵全局。作者用 “狎客”二字,皮里阳秋地画出小人得志的丑态。与此等卑污龌龊的“狎客”相映照的,则是那些貌似高洁、扇手如玉的 “团扇才人”,他们出身名门,风度翩翩,一副温文儒雅的大家气派,只知吟风嘲月,斗草弄花,却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颈联剖示知识分子空虚麻木的灵魂。他们有的自私怯懦,如惊弓之鸟,躲入故纸堆中,心存余悸,噤若寒蝉; 有的卑微猥琐,胸无大志,著书只图吹牛拍马,以饱口腹。“稻粱”原指鸟觅求食,后来诗文中多指功名利禄,换言之,即统治者用来喂养知识分子的诱饵。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黄鹄一飞千里,志在云霄,是杜甫自拟;鸿雁随阳,志在稻粱,以喻那些贪利怀禄的小人。龚诗与杜诗用意略似,讽刺那些平庸猥鄙、苟合取容的世俗之辈。此联刻画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堕落,对于乾嘉以来的知识分子群,是有典型意义的。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尾联扣“咏史”之题,借古喻今,抨击时弊。田横五百士的壮烈故事,一向用来代指可杀而不可辱的士节。作者抚膺悲叹:有节操之士如今那里去了,难道都俯首帖耳以取高位,成为热衷于向上爬的禄蠹了吗?在龚自珍的心目中,那正是一个士节扫地以尽的沉沦时代。
这是一幅封建衰世的掠影。龚自珍以他深邃锐利的目光,直面“猿鹤惊心悲皓月,鱼龙得意舞高秋”(龚自珍《咏史》二首其一)的可悲现实,出色地完成了诗歌揭露腐朽、鞭挞邪恶的神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