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往复盘旋的宋词赏析

【依据】 “水云共色”，正面空处起步。“章台春老”，侧面实处转步。“山阴夜晴”，对面宽处歇步。“遍地梨花”，复侧面空处回步。以下步步转，步步歇，往复盘旋，一步一境。换头五字，贯彻上下，通体浑融矣。(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扫 花 游

春 雪

吴文英

水云共色， 渐断岸飞花， 雨声初峭。步帷素嫋。想玉人误惜， 章台春老。岫敛愁蛾，半洗铅华未晓。舣轻棹，似山阴夜晴，乘兴初到。心事春缥缈。记遍地梨花，弄月斜照。旧时斗草。恨凌波路锁，小庭深窈。冻涩琼箫，渐入东风郢调。暖回早。醉西园、乱红休扫。

【解析】陈洵在 《海绡说词·通论》 中评吴文英词说：“以涩求梦窗，不如以留求梦窗。见为涩者以用事下语处求之，见为留者，以命意运笔中得之也……以留求梦窗，则穷高极深，一步一境。”“穷高极深，一步一境”，也就是本条目所标明之 “往复盘旋，一步一境”。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本来就是渐入渐深，意境翻新。吴文英深得此中三昧，主要表现在章法上的层层勾勒，层层描绘，愈转愈深，意境层出不穷。如《扫花游·春雪》。

此词开端之 “水云共色，渐断岸飞花，雨声初峭”三句，是正面写雪景。凡下雪天，必无雨，所以说 “峭”，但不久之前，可能下过雨，因此用上 “初”字。“飞花”，指雪花翻飞。杨铁夫评这三句 “写尽雪天光景”(《梦窗词选笺释》)。“步帷素嫋”，春雪飞入帷中，因室内温度高于室外，雪入内即化，用一“嫋”字，写活了雪花消融的情状。“想玉人误惜”一句，用 《世说新语·言语》中谢道蕴咏雪之 “未若柳絮因风舞”诗句，来写雪飞舞之状。“章台”，指柳，柳絮飞扬，正是初夏，故曰 “春老”。“岫敛愁娥，半洗铅华未晓” 。铅华，古时女子化妆用品，这两句以山来写雪，南方春雪中远山，不似北方之银装素裹，而是灰灰濛濛，犹似含颦带怨、铅华未施的女子。“舣轻棹”，舣是泊船的意思，这里用 《世说新语·任诞》 篇中五子猷居山阴，因夜雪，忆戴安道，乘兴而去，兴尽而归的故事，从水来写春雪。上片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写出了春雪情景，给人留下具体鲜明的印象。

换头 “心事春缥缈”五字，上承春雪描写，下转对雪怀人。“缥缈”，写出了思绪的悠远、纷杂、茫然，它多么象面前飞扬的雪花! “记”，笔势一纵，宕开去，回忆往事，眷恋伊人。遍地梨花、弄月斜照、旧时斗草。三组迭加的画面，非常美丽而且包孕了非常丰富的内容。它使人想象在梨花灿烂开放时节，词人曾和伊人流连花前月下，共度良宵，也曾和女伴斗草作乐，嘻笑喧闹。那时两情融洽、多少甜情密意。可是好景不常，佳期常阻。一个 “恨”字，写出了词人心中多少怨怅。“凌波路锁”，“凌波”，用曹植 《洛神赋》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典故，这里借指女子，周邦彦 《瑞鹤仙》词：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亦同此意。“路锁”，因下雪而路阻，所爱的女子只能在琐窗朱户、深深庭院之中，彼不能来，己不能去，对着漫天飞雪，词人此时如何不油然而生 “恨”!“记”，推出去，“恨”，拉回来，收纵自然，章法灵活。“冻涩琼箫”以下四句，又从眼前推想将来，多慰藉之语。“郢调”，用 《文选》宋玉 《对楚王问》 中，楚郢人歌之高者曰 《阳春白雪》 的典故，从虚处切题目之“春雪”，暗写严冬总算过去，大地开始回春。待等雪化之时，便可在西园饮酒赏花，重温往事了。在吴文英词中，屡屡出现“西园”这个地名，如《风入松》：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西园，可能是吴文英与情人寓居之处。吴文英中年寓居杭州时，曾与一贵家歌姬相爱，这种爱情当然是秘不示人的，因此才有前面的“凌波路锁、小庭深窈”之说。

这一首词，上片主要写春雪。先是正面大笔挥洒，继而侧面写写以柳絮比雪花，以山阴夜雪、岫敛愁蛾衬雪，步步设境，层层写雪。下片主要怀人，但又不离雪这条主线： 因为雪而回忆春光，因为雪阻伊人，倍添怅触，又由雪想象春雪消融之后、西园的赏心乐事。所以陈洵称道这种手法是“往复盘旋，一步一境”。意思层层深入，意境又屡呈新貌。这就象古人所说，“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步步设境并不囿于写景，例如陈洵评吴文英《绛都春·南楼坠燕》云： “从姬去时说起，一留; ‘疏帘空卷’ ，待其归而不归，一留;‘叶吹’ 二句，空中著笔，又一留。”这说的是上片，其实下片也是一步一折，步步深入的。如“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言自己怀念的是故人，邂逅相遇的夫妻感情毕竟浅薄，“丹青谁画真真面; 便只作梅花频看”，言虽然情浅，不妨借她的肖像当作梅花图欣赏，因为她和亡妾是很相似的，可是“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恐怕连这萍水相逢的女子也不能常见，则相思之情又何处寄托! 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评吴文英章法云： “此种作法，在初为留，在后便为勾勒。勾勒者，愈转愈深，层出不穷也”，也可以说是“往复盘旋，一步一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