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浅处皆深,曲折委婉的宋词赏析
含蓄类·浅处皆深,曲折委婉的宋词赏析
【依据】小山词,……“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倚阑无绪更兜鞵”等句,雅俗判然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词例】
临 江 仙
晏几道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近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解析】 日本文论家厨川白村在其代表作《苦闷的象征》 中曾援引波特莱尔的散文诗《窗户》:“从一个开着的窗户外面看进去的人,决不如那看一个关着的窗户的见得事情多。再没有东西更深邃,更神秘,更阴晦,更眩惑,胜于一支蜡烛所照的窗户了。”由此厨川白村得出结论说:“烛光照着的关闭的窗是作品”。其实敞开的窗户何尝不是作品,何尝没有风神不凡的佳作呢?关键倒在于窗外的风景,是一览无余,平板枯燥,令人索然寡味抑或姿态万千,曲折幽邃,使人兴味盎然——如果是前者,那自然是平铺直叙、发露无余的浅薄之作; 如果是后者,那就是浅处皆深、曲折委婉的韵高篇章了。晏几道的词,即属后者。他的 《临江仙》(“身外闲愁空满”)就是这样一扇敞开的窗户,词中既没有华丽的词藻,深曲的典实,也没有奇特的结构、怪诞的想象,词人只是把他心里的一些感受,用浅近而真挚的语言,如与人对坐语家常似地,娓娓道来:“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一种惜别的深情,珠走泉流般袒呈于读者的眼前了。正因为这是一扇敞开着的窗户,所以每个站在窗前的人,都可以不受阻碍地包览窗外的风景,然而,晏几道却并非一般的平庸匠人,相反,他是一个营造幽曲窈深境界的高手。在他的词里,既有隔水回廊,又有参差雉堞,既有晴光暖翠,更有晦明风雨。人人都能看得见这些风景,却未必个个都看得清、看得透。试读小晏的 《鹧鸪天》词:“清颖尊前酒满衣,十年风月旧相知。凭谁细话当时事?肠断山长水远诗。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姮娥已有殷勤约,留着蟾宫第一枝”。友人正待“蟾宫折桂”,高中功名,而自己却只能吟送他以“山长水远”的断肠之诗,两两相映,自然就显现出小晏内心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怨恨心情以及“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了。联系这首词再来读他的“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即可知前面那首《临江仙》词不仅叙别离之情,更包含了一种涉及政治方面的身世之慨及人生感触。真是读去乍觉和婉,细按方知情伤。这种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的高深功力,尤见于小晏的爱情词。象那首备受称赏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在别人词中常以欢乐笔调描写之“重逢”,在小晏着来却异样地苦楚无奈,似乎这短暂的重逢,只是更为深锐、钻心的再次离别的一个先奏而已,词人害怕得而复失、聚而再散的无穷忧虑感悉寄其中矣。可以说,这首爱情词就不光写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更有今昔对比引起的“华屋山邱”的盛衰之感以及“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怅惘孤凄。仅仅是一首叙述恋人重聚的小令,却能写得如此曲折往复,宛如一篇长调的缩写,意极精而咏极永,风流蕴藉,既丽且庄,的确是艳词中自有气格者。无怪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里许它为艳词独步,并借此来贬欧阳永叔那些相对来说较为浅俗的艳词了。
宋代诗人王安石有这么两句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题张司业诗》)。所谓“浅处皆深,曲折委婉”也正有此意。“浅”,并非浅俗、浅露或粗率无余绪,而是指一种浅近而真挚的语言,浅白轻灵而富于情韵的文采,有些词句,表面看去比较平直,如果遽信其直,则不能得其深意了。小晏词即是如此,淡淡写来,浅浅勾画,看似寻常,实则非凡,流美自然而又缠绵往复,用笔轻细而包孕深厚,“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冯煦 《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读这样的词,如若不能化点力气去循曲入幽、探微索隐,便不能味其深藏若虚、似浅还深之至性至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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